第158章 獵火雞大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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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回我們說到,1944年初夏,整個太平洋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馬裏亞納群島。這裏,是日本“絕對國防圈”的天王山,也是美國b29戰略轟炸機唯一理想的前進基地。為了這場決定國運的戰役,日本海軍在經曆了兩位司令長官接連殞命的“多事之秋”後,由新任司令豐田副武大將,壓上了帝國最後的海上賭注——“阿號作戰”。而美國方麵,則集結了人類曆史上最強大的兩棲攻擊艦隊,準備一舉砸開日本的國門。兩支龐大的艦隊,正從不同的方向,駛向同一個宿命的交匯點。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決戰,即將拉開序幕。
    在正式講述這場驚心動魄的大海戰之前,我們先解剖一下日軍這份被寄予厚望的“阿號作戰”計劃。因為你會發現,這個看似精妙的計劃,從誕生之日起,就建立在一係列致命的、錯誤的評估之上。它是一座用回憶和幻想搭建起來的沙灘城堡,注定要被現實的巨浪,拍得粉碎。
    “阿號作戰”的核心,是日本海軍迷信了幾十年,近乎將其奉為宗教信條的“艦隊決戰”思想。
    之前咱們說過,日本人打仗有一個根深蒂固的怪癖,就是總想著開戰即決戰,一戰定乾坤。這種思想,和1905年日俄戰爭中那場輝煌的對馬海峽海戰,有莫大的關係。在那場戰鬥中,東鄉平八郎率領的日本聯合艦隊,以極小的代價,一舉全殲了遠道而來的俄國波羅的海艦隊。
    這場勝利,給日本海軍打了一針長達四十年的“興奮劑”。“通過一次決定性的海上會戰,徹底摧毀敵方主力,從而迫使其求和”,這套邏輯,從此成為了日本海軍不可動搖的戰略信條。人嘛,總是喜歡待在自己的舒適圈裏,用過去成功的經驗,來解決現在所有的問題。從中途島到瓜島,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試圖複製對馬的奇跡,結果一次又一次地撞得頭破血流。
    到了1944年,隨著太平洋戰局的急轉直下,這想不決戰也不行了。塞班島的戰略地位實在太重要,已經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
    這場戰役,被整個日本高層,提升到了決定國運的高度。時任首相的東條英機,在給塞班島指揮官的訓示中,用近乎咆哮的語氣說道:“日本帝國的命運,取決於你們此次作戰的結果!”
    “阿號作戰”,就是這股“決戰狂熱”的最終產物。
    這種“阿號作戰”的計劃書,你會覺得它似乎很完美。但這裏麵有一個最致命的問題:執行這個計劃的人,已經不行了。
    日本海軍曾經擁有世界上最頂尖、最精銳的飛行員。1941年偷襲珍珠港時,那些駕駛著“零”式戰鬥機的飛行員,平均擁有約800小時的飛行經驗,是名副其實的“空中武士”。
    但日本的飛行員培養與使用體係,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陷:他們把這些精英,當作消耗品來使用。這些王牌飛行員,被持續地投入一線作戰,直到在空戰中被擊落、戰死。他們寶貴的經驗,無法像美軍那樣,通過輪換製度,回到後方,傳承給新一代的飛行員。
    到了1944年,這個問題的惡果,徹底爆發了。
    由於燃油的極度短缺和訓練時間的被大幅壓縮,新補充到航母上的飛行員,素質堪憂。許多新飛行員的總飛行時間,還不足300小時,有些人甚至隻有區區100小時。他們就像一群剛剛拿到駕照的高中生,卻要被派去參加f1方程式賽車。
    機動部隊指揮官小澤治三郎,在戰後也痛苦地承認,他的飛行員“訓練非常不足”。他說:“他們雖然能在白天勉強地在航母上降落,但完全不具備夜間和複雜氣象下的作戰能力。”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軍的飛行員,在投入戰鬥前,至少擁有525小時的飛行時間,其中有大量的時間,是在與航母的協同訓練中度過的。美軍完善的輪換製度,讓經驗豐富的老鳥,可以回到後方擔任教官,使得整個飛行員培養體係,形成了一個不斷進步的良性循環。
    除了人的問題,裝備的問題也同樣嚴重。
    日本的“零”式戰鬥機,雖然以其超遠的航程和卓越的機動性著稱。但這是以犧牲一切防護為代價換來的。它普遍缺乏有效的裝甲保護和自封油箱。一旦被美軍的12.7毫米機槍子彈擊中,極易起火燃燒,變成一個空中火球。美軍飛行員們,給它起了一個非常形象的綽號——“空中打火機”。
    在看不見的電磁領域,雙方的差距更是如同天壤之別。
    此時的美軍艦隊,已經普遍裝備了高性能的艦載搜索雷達。更重要的是,他們發展出了一套高效的“作戰信息中心”cic)係統。在cic裏,雷達官、通訊官、戰鬥機引導官協同工作,能將雷達發現的目標信息,迅速處理,並精確地引導己方戰鬥機,前往最佳的攔截位置。
    小澤艦隊的雷達,不僅性能差,探測距離近,而且未能形成體係化的預警和指揮網絡。他們發現目標,靠的還是傳統的“目視搜索”,指揮飛機,靠的還是原始的旗語和無線電喊話。在信息獲取和處理能力上,日軍已經遠遠落後於美軍一個時代。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阿號作戰”在戰略上,是一次被逼到牆角的絕望豪賭;而在戰術上,它卻荒謬地依賴於一支在質量和數量上,均已不複存在的精英力量。
    日本的指揮官們,似乎仍然沉浸在1941年戰爭初期的輝煌記憶中,用舊時代的標準,來規劃1944年的戰爭。他們將那些素質嚴重下滑的飛行員和性能落後的飛機,簡單地視為可以填入作戰計劃的數字,卻忽略了這些數字背後,早已不堪一擊的真實戰鬥力。
    這種在戰略評估上的災難性失誤,使得“阿號作戰”,從誕生之日起,就注定是一場走向毀滅的悲劇。
    就在小澤艦隊還在向馬裏亞納集結時,斯普魯恩斯指揮的第五艦隊,已經提前開始了一係列“清場”工作。他們首先用艦載機,對馬裏亞納群島上的日軍岸基航空兵力,進行了毀滅性的壓製。
    6月15日,美軍地麵部隊,在特納將軍的指揮下,順利登陸塞班島。
    也就在這一天,美國潛艇部隊,送來了決定性的情報大禮:
    1835:潛艇“飛魚號”,在聖貝納迪諾海峽,發現了小澤的主力艦隊。
    1945:潛艇“海馬號”,在蘇裏高海峽北部,發現了另一支日本艦隊。
    在接下來的兩天裏,更多的潛艇接觸報告,源源不斷地傳到斯普魯恩斯的旗艦上。一張清晰的、顯示著日軍艦隊動向的大網,已經在他麵前展開。
    麵對即將到來的決戰,美軍的兩位核心指揮官——第五艦隊總司令斯普魯恩斯,和第58特遣艦隊直接指揮官米切爾,之間卻產生了一場著名的戰術分歧。
    總指揮官雷蒙德·斯普魯恩斯海軍上將,在他的旗艦“印第安納波利斯”號重巡洋艦上,思考的重心始終是整個行動的最終目標:成功奪取馬裏亞納群島。在他看來,保護在塞班島灘頭陣地以及周邊海域運輸船上超過12萬名士兵的生命,是他不可推卸的、至高無上的責任。任何軍事行動,都必須服務於這一最高戰略目標,不能有絲毫的動搖。
    在他麾下,第58特遣艦隊的直接指揮官,是性格迥異的米切爾中將。作為一名資深飛行員出身的航母專家,米切爾的世界觀更為純粹和專注:他的使命就是指揮這支人類曆史上最強大的航母特混艦隊,像一個好鬥的拳擊手一樣,主動出擊,找到並徹底摧毀敵人的艦隊。
    這種指揮理念的差異,在6月18日至19日的那個關鍵夜晚,達到了頂點。米切爾及其幕僚,根據潛艇發來的情報,力主艦隊全速西進,以便在黎明時分,搶先捕捉到日本艦隊並發動致命一擊。
    然而,斯普魯恩斯斷然拒絕了這一建議。他的謹慎並非膽怯,他認為日軍極其擅長使用“分兵合擊”和佯動欺騙的戰術。他無法百分之百地確定,潛艇發現的,就是日本的全部海上力量。萬一這隻是誘餌,而日軍主力趁機繞道,突襲塞班島脆弱的登陸場,那將是一場無法挽回的災難。
    在情報模糊不清的情況下,斯普魯恩斯做出了一個令麾下飛行員們極度失望的決定:艦隊在夜間,非但不能西進,反而要略微向東航行,以確保自己始終處於能夠有效掩護塞班島的防禦陣位上。
    這一決策,表麵看是一種戰略收縮,卻在無意之間,將第58特遣艦隊,置於一個完美的、以逸待勞的防禦位置。他為即將到來的空中屠殺,布下了一張看不見的天羅地網。這種指揮層麵的分歧,並非簡單的“謹慎”與“好鬥”的性格衝突,而是源於他們各自職責範圍的結構性必然。斯普魯恩斯為整個戰役的戰略全局負責,而米切爾則為航母這一戰術兵器的效能最大化負責。最終,戰略家的深思遠慮,壓倒了戰術家的格鬥本能。
    6月19日上午,小澤治三郎按計劃發動了攻勢。他並不知道,自己引以為傲的艦載機群,即將飛入一個由雷達、戰鬥機、高射炮和卓越飛行員構成的立體防禦體係——一個巨大的、高效運轉的戰爭機器。
    第一波攻擊69架)在距離美國艦隊很遠時,便被美軍戰艦的雷達牢牢鎖定。清脆的警報聲響徹艦隊,但作戰信息中心cic)裏,卻是一片冷靜而高效的忙碌。雷達官報出方位和距離,引導官在圖板上標出航跡,通訊官則將一道道指令,迅速傳達給在空中巡邏的戰鬥機。
    米切爾的戰鬥機群,獲得了超過十分鍾的寶貴預警時間。f6f“地獄貓”戰鬥機得以從容地爬升至雲層之上,占據了最佳的攻擊高度,然後像一群等待獵物的猛禽,靜靜地俯瞰著下方。當衣衫襤褸的日本機群還在因落後的無線電性能而艱難地調整隊形時,美軍戰鬥機已如閃電般撲來。
    空戰瞬間演變成一邊倒的屠殺。僥幸穿過戰鬥機攔截網的少數日機,又一頭撞上了由新型vt近炸引信炮彈構成的火牆。
    這是一種足以改變戰爭規則的“黑科技”。在此之前,美國海軍的高射炮主要依靠光學瞄準和定時引信來進行射擊。老式高射炮的原理非常簡單,也非常粗糙:炮手先用光學測距儀估算來襲飛機的大致高度和航向,再通過機械計算器算出“提前量”,最後在炮彈裏裝上一個定時引信,把爆炸時間設定為若幹秒。
    換句話說,傳統高炮隻能依賴預估時間在空中“盲炸”一片區域,賭敵機會恰好飛進炮彈爆炸的範圍。這種方法有幾個致命缺陷:
    測距誤差大:飛機速度快,高度變化頻繁,估算再精準也難免偏差。
    命中概率低:即便在戰前嚴格訓練的美軍艦炮手,擊落一架飛機也通常要發射幾百發炮彈。
    浪費彈藥:大量炮彈白白爆炸在空中,既消耗資源,也影響視線。
    而vt近炸引信徹底改寫了這一切。每枚炮彈內部都裝有一個微型無線電發射器,它會不斷發出電磁波。一旦炮彈飛近飛機機體一般在7米以內),反射波的強度驟然增強,引信立即觸發爆炸,無需任何人為設定。
    這種自適應“智能引爆”,讓防空火力從“靠運氣撒網”變成了“精確感知獵物”。它的效率是傳統高射炮的數倍:
    一次齊射就可能在飛機航線上形成密集的彈片雲,幾乎不可躲避。
    對高速低空俯衝的攻擊機也能持續追擊攔截。
    即使炮彈沒有直接擊中,強大的破片殺傷也足以將脆弱的日軍飛機變成火球。
    最終,這一輪炮火在短短幾分鍾內就擊落了大批日機。第一波攻擊機群損失了42架飛機,僅有一枚未爆炸的炸彈僥幸落在“南達科他”號戰列艦上,砸出一個坑,但並未爆炸。
    攻擊,徹底失敗。
    緊接著,規模最大的第二波攻擊機群128架)接踵而至。此時,美軍飛行員士氣高昂,他們麵對的是一群訓練不足、駕駛著性能落後的飛機的日本新飛行員。一名興奮的美軍飛行員,在無線電中用他那濃重的美國口音高喊道:“這真他媽的像一場老家的射火雞大賽!”。
    這個生動的綽號,就此載入史冊。麵對動力強勁、裝甲厚重且火力凶猛的“地獄貓”,日本的“零”式戰鬥機顯得如此脆弱和過時。至少70架,最終統計為97架日機在這次攻擊中被擊落或失蹤。少數突防的飛機,也隻是對“胡蜂”號和“邦克山”號航母,造成了微不足道的輕傷。
    小澤的第三波47架)和第四波82架)攻擊,則更加混亂和悲催。由於日本飛行員拙劣的導航技術,第三波機群大部分甚至沒能找到美國艦隊,僅在零星的遭遇戰中損失了7架飛機。第四波機群同樣無功而返,指揮部命令他們飛往關島降落。
    米切爾早已料到此舉,並設下了一個致命的陷阱。他早就派出了27架“地獄貓”戰鬥機,像一群耐心的獵人,守候在關島上空。當日軍飛機在燃油即將耗盡、準備降落的最脆弱時刻,美軍戰機發動了突襲,30架日機被淩空打爆,其餘19架在降落後,也被摧毀在地麵上。
    這場“射火雞大賽”的勝利,並非僅僅是一款更先進的戰鬥機或更優秀的飛行員的勝利,而是一個完整作戰體係的勝利。其成功鏈條環環相扣:雷達提供遠距離預警;高效的戰鬥機指揮中心進行精確引導;“地獄貓”戰鬥機在性能上形成代差優勢;美軍飛行員擁有更紮實的訓練;最後,由vt近炸引信武裝的艦隊防空火網,構成了最後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
    深海的致命一擊:潛艇的勝利與小澤的困境
    就在小澤的空中力量被係統性地屠戮之時,另一場無聲的戰鬥正在深海展開,並直接打擊了日本艦隊的大腦和心髒。
    上午9時許,美國潛艇“大青花魚號”在日軍艦隊外圍,向小澤的旗艦“大鳳”號發射了魚雷。盡管日軍飛行員小鬆幸男,駕駛飛機俯衝,用自己的機身引爆了一枚魚雷,上演了悲壯的一幕,但仍有一枚,擊中了這艘日本最先進的航母。
    憑借厚重的裝甲,“大鳳”號的初始損傷似乎並不嚴重。然而,魚雷撕裂了航空燃料管路,高揮發性的油氣開始在艦內彌漫。艦上的損管人員,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們下令開啟全艦通風係統,試圖吹散油氣,結果卻適得其反,將這些致命的混合氣體,均勻地散布到了全艦的每一個角落。他們試圖給一個密閉的房間通風,結果卻把房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均勻混合的燃料空氣炸彈。
    中午時分,另一艘美國潛艇“棘鰭號”突破了日軍的警戒圈,發現了正在回收飛機的“翔鶴”號航母。“翔鶴”號是偷襲珍珠港的元老,此刻為了回收飛機,無法進行有效的機動規避。“棘鰭號”發射的6枚魚雷中,至少有3枚準確命中目標,“翔鶴”號當即重創,燃起大火,在下午14時32分,帶著千餘名官兵,沉入了海底。
    災難在“大鳳”號上繼續發酵。下午3時許,艦內的一個火花,引爆了彌漫全艦的油氣混合物。一場驚天動地的內部大爆炸,將這艘巨艦從內部撕裂,並引發了彈藥庫的連鎖殉爆。傍晚18時28分,這艘服役僅三個月的、日本海軍的驕傲,帶著小澤的軍樂隊和他的勝利幻想,葬身海底。
    小澤被迫轉移到驅逐艦上,最終將旗艦,設在了通訊能力遠不能滿足需求的“羽黑”號重巡洋艦上。旗艦的沉沒和指揮的混亂,使小澤陷入了一個可怕的“信息黑洞”。他無法得知空戰的真實結果,而那些返航的、驚魂未定的飛行員們,出於羞愧或自欺,帶回了擊沉數艘美軍航母的虛假戰報。
    在沒有能力核實信息的情況下,小澤悲劇性地相信了這些謊言。他成了一位在幻覺中指揮戰鬥的將軍,堅信自己正在走向勝利,而實際上,他的艦隊,正被從空中和海下兩個維度,同時摧毀。
    6月19日的黃昏,當“射火雞大賽”的硝煙散盡,戰鬥的重心,從喧囂的戰場,轉移到了美軍旗艦上那間安靜的作戰室。一場關於勝利定義的激烈爭論,在兩位最高指揮官之間展開。
    對於米切爾和他的飛行員們來說,白天取得的輝煌防禦性勝利,隻是完成了任務的一半。日本航母雖然被剝光了羽毛,但其艦體尚在,正在向西逃竄。米切爾,這位將航母航空兵的攻擊精神融入骨髓的指揮官,強烈要求立即向西追擊,將日本艦隊徹底送入海底。他的幕僚們也同樣感到焦急,認為一個“百年一遇”的殲敵良機,正在從指縫間溜走。
    但斯普魯恩斯對此置若罔聞。他的視野更廣,肩上的責任也更重。他不僅是艦隊司令,更是整個馬裏亞納登陸行動的守護神。他的決策,基於兩個核心考量:首先,他的首要任務是確保登陸成功,摧毀日本艦隊,隻是實現這一目標的手段,而非目標本身。其次,他始終無法排除日軍實施詭計的可能性。他無法百分之百地確定,今天交戰的,就是日本全部的海上力量。一支“聲東擊西”的偏師,繞道攻擊塞班島的風險,是他絕不能接受的。
    最終,斯普魯恩斯做出了最終決定:第58特遣艦隊在夜間再次東移,保持對塞班的掩護姿態。追擊,被取消了。這個決定,讓特遣艦隊的飛行員們,陷入了“失望和惱怒”之中。
    然而,後來的分析表明,斯普魯恩斯的謹慎決策,恰恰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戰術優勢。正是因為他選擇“以逸待勞”,迫使日軍進行超遠距離攻擊,才使得美軍的雷達預警和分層防禦體係,能夠發揮出最大效能。如果艦隊貿然西進,勢必要將航空力量分散用於攻擊和防禦,那麽“射火雞大賽”的戰果,將大打折扣。斯普魯恩斯的戰略防禦姿態,諷刺地為米切爾的戰術性屠殺,創造了最理想的條件。
    6月20日,斯普魯恩斯最終同意,米切爾的艦隊開始向西搜索。然而,小澤已經在前一夜得知了慘敗的真相,並下令艦隊向西北方向全速撤退。美軍的搜索在上午一無所獲。
    直到下午15時40分,“企業”號航母的一架偵察機,終於在海平麵上捕捉到了正在撤退的日本艦隊的蹤影。這是開戰30多個小時以來,美軍首次目視發現敵方主力。然而,發現的時機,糟糕透頂。雙方艦隊相距275海裏,已經處於美軍艦載機攻擊的極限航程。此時發動攻擊,意味著所有飛機都必須在沒有任何經驗和訓練支持下,進行危險的夜間降落。
    米切爾麵臨著一個指揮官的噩夢:是冒險出擊,賭上數百名飛行員的生命和寶貴的飛機,去爭取一個擊沉敵艦的機會;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已經殘廢的敵人逃走,留待日後再戰。
    這位從不畏懼風險的指揮官,無法忍受再次錯失戰機。他做出了抉擇。16時21分,他下達了攻擊命令。216架飛機在夕陽的餘暉中,從航母甲板上起飛,撲向遙遠的敵人。
    美軍機群在黃昏時分,抵達日本艦隊上空,攻擊進行得倉促而猛烈。他們成功擊沉了輕型航母“飛鷹”號,重創了兩艘油輪,並對小澤的新旗艦“瑞鶴”號以及“隼鷹”號、“千代田”號航母和“伊勢”號戰列艦,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損傷。日軍在此次攻擊中,又損失了65架飛機,而美軍在戰鬥中僅損失20架。
    這個決絕的命令,也為當晚太平洋上最富戲劇性的一幕,拉開了序幕。
    “打開燈光”:夜幕下的人性光輝
    從晚上20時45分開始,完成攻擊任務的美軍飛機,陸續返回艦隊上空。他們麵對的,是一個噩夢般的場景:燃油即將耗盡,飛行員筋疲力盡,飛機傷痕累累,而下方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的太平洋。沒有地平線,沒有參照物,隻有無盡的黑暗。
    無線電頻道陷入一片混亂,近200名絕望的飛行員,同時呼叫母艦,請求降落指引。一架又一架飛機,因燃油耗盡而墜入大海,引擎熄火前的爆炸聲,在通訊中此起彼伏。
    在“列克星敦”號的艦橋上,米切爾靜靜地聽著這一切。他深知,根據海軍作戰條例,在可能有敵軍潛艇出沒的海域打開艦隊的所有燈光,無異於自殺。但是,他對飛行員的珍視,最終壓倒了對戰艦安危的顧慮。他打破了沉默,用他一貫平靜的語調,下達了一個將流傳後世的命令:
    “打開燈光。”
    頃刻間,黑暗的海洋被點亮了。所有航母的飛行甲板燈火通明,巨大的探照燈柱直射夜空,驅逐艦也向空中發射照明彈,這片光芒,是絕望黑夜中的希望燈塔。
    降落過程依然混亂不堪。驚慌失措的飛行員們,不顧降落信號官的指令,爭先恐後地衝向甲板,導致了多起碰撞和事故。但毫無疑問,米切爾的命令,拯救了無數本將葬身魚腹的生命。
    然而,代價是慘重的,並且充滿了悲劇性的諷刺。在這次混亂的夜間回收中,美軍因撞機和燃油耗盡墜海,損失了80架飛機,是此次攻擊戰鬥損失的四倍。人員傷亡更為慘重,49名飛行員在降落事故中喪生,遠高於兩天戰鬥中陣亡的27人。整場馬裏亞納海戰中,對美國海軍造成最大損失的,並非日本聯合艦隊的全力攻擊,而是米切爾那場與時間和黑暗賽跑的豪賭所帶來的後果。
    夜幕中,小澤治三郎接到了聯合艦隊司令豐田副武的電令:終止“阿號作戰”,撤退。戰鬥結束了。他帶著一支支離破碎的艦隊,開始了返回本土的漫長航程。他損失了三艘航母,數百架飛機,以及整個帝國海軍的艦載航空兵力量。6月19日清晨的萬丈豪情,此刻已化為失敗的苦澀灰燼。
    在美軍艦隊中,盡管取得了決定性勝利,米切爾的心中卻充滿了遺憾。他在戰後報告中,用一句簡短的話,總結了自己的心情:“敵人逃跑了。”。對於這位追求徹底勝利的航空主將而言,未能全殲敵軍,就是一種不完美。
    要想真正全殲日本艦隊,得要等到4個月以後的萊特灣海戰了
    而斯普魯恩斯,則一如既往地保持著他那標誌性的冷靜。他的首要任務已經圓滿完成:塞班島的登陸場安然無恙,日本艦隊遭到重創並被逐出戰場。他以自己的方式,贏得了世界海戰史上最偉大的勝利之一。馬裏亞納海戰的進程,就在這三位指揮官截然不同的心境中,落下了帷幕。
    菲律賓海海戰,這場被後世戲稱為“馬裏亞納獵火雞大賽”的戰役,也是人類曆史上最大規模航母與航母之間的海戰,美軍以一種近乎單方麵屠殺的方式,宣告了日本海軍“艦隊決戰”思想的最終破產。
    對日本而言,這一役無異於一場航空力量的自我毀滅。聯合艦隊出動的三百多架艦載機,幾乎盡數折翼在菲律賓海的碧空下。僅6月19日一天,就有兩百二十餘架被攔截擊落,其餘大部分在返航途中或次日的再度攻擊裏相繼墜落。到戰鬥結束時,曾支撐帝國海軍稱雄太平洋的航空兵力,已經損失了350到400架飛機,連同上千名再難替代的飛行員一同消失在海天之間。三艘航空母艦——新銳的“大鳳”、老牌勁旅“翔鶴”,以及輕型航母“飛鷹”——接連沉沒;“瑞鶴”也被炸得傷痕累累,拖著殘軀狼狽逃回本土。粗略統計,僅航母沉沒就帶走了約1500名艦員的性命,加上飛行員和機組,整場海戰日本約有4500人葬身魚腹。
    反觀美國,第58特混艦隊的損失近乎微不足道。雖有近八十架飛機在6月20日黃昏的遠程攻擊和夜間返航時因燃料告罄、降落失事而報廢,但空戰本身幾乎沒有付出代價。飛行員陣亡與失蹤76人,在這76人中有49人是因為夜晚降落死在自家人眼皮底下的。艦艇方麵,沒有一艘美軍航母沉沒或嚴重受創,僅戰列艦“南達科他”挨了一枚誤落的炸彈,輕傷而已。
    海上的戰鬥告一段落,而地麵上的廝殺才剛開始。塞班島戰役讓美國人第一次真正看清,日本在保衛這些“準本土”時展現出的,比任何此前島嶼作戰都更瘋狂的決心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