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東條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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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回我們講到,塞班島的戰鬥,以一場驚天動地的“萬歲衝鋒”和美軍的慘勝而告終。那片小小的島嶼,變成了一座血肉磨坊,也成了日本軍國主義精神破產的見證。塞班島的硝煙尚未散盡,美軍的戰爭機器毫不停歇,立刻轉向了馬裏亞納群島的另外兩個目標——關島和提尼安島。對美軍來說,這更像是打掃戰場,清除最後的障礙,以徹底完成“覓食者行動”的戰略目標。
    這兩場戰鬥,在戰術上已經沒有太多新意,基本是塞班島血戰的重演和改良。咱就簡單過一下
    先說關島。這場戰鬥從1944年7月21日打到8月10日,過程相對漫長。畢竟這裏曾是美國的領土,“回家”的心情讓海軍陸戰隊打得格外賣力,而日軍的抵抗也同樣頑固。最終,美軍付出了約7800人傷亡的代價其中陣亡約1747人),收複了這片失地,而島上約名日軍,幾乎全部戰死。
    緊接著是旁邊的提尼安島美軍給日本扔的兩個“大蘑菇”就是從這個島起飛的)。有了塞班和關島的經驗,美軍這次打得極其聰明。他們先是搞了一出漂亮的佯攻,把日軍主力騙到了島的另一頭,然後主力部隊在防禦薄弱的海灘閃電登陸。這場仗從7月24日開打,隻用了9天,到8月1日就基本搞定。美軍傷亡不到1900人,就全殲了島上8000多名日軍。堪稱一次“完美”的登陸戰。
    隨著這三個島嶼的相繼陷落,整個馬裏亞納戰役,在軍事上,已經塵埃落定。日本所謂的“絕對國防圈”,被撕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巨大缺口。
    此時日本後方得知塞班島陷落的消息,如同一道跨越太平洋的閃電,精準地劈在了東京的政治心髒上,引發了一場巨大的政治地震。這場地震,將直接導致那個戰爭狂人、權傾一時的“幕府將軍”——東條英機,從權力的巔峰,轟然倒台。
    要理解東條英機為何會倒台,我們先回顧一下,東條是怎麽爬上那個最高位置的。因為他的上台,本身就是一場充滿了悖論和政治算計的豪賭。
    1941年的秋天,日本東京的空氣裏,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癱瘓感。時任首相近衛文麿,這位出身高貴、優柔寡斷的貴族,發現自己被夾在兩股無法調和的力量之間,快要被撕裂了。
    一邊,是來自美國羅斯福政府的嚴酷外交壓力和毀滅性的石油禁運。這根經濟的絞索,正死死地扼住日本戰爭機器的咽喉,再不鬆開,飛機坦克就真要變成一堆廢鐵了。
    另一邊,則是帝國陸軍內部那群早已殺紅了眼的狂熱分子。他們執拗地要求執行“南進”國策,去搶占東南亞的石油和橡膠,哪怕這意味著要和強大的英美,不惜一戰。
    近衛文麿,作為首相,內心深處對和美國開戰,是充滿恐懼的。他比誰都清楚,日本那點家底,跟美國的工業巨獸比起來,簡直就是個小作坊。所以,他還在拚命地尋求外交途徑,希望能給帝國,找到一條體麵的出路。
    然而,他所有的努力,都在內閣會議上,遭到了他自己的陸軍大臣——東條英機——最直接、最強硬的阻撓。
    東條,是當時整個陸軍強硬派的化身。他留著標誌性的小胡子,戴著一副圓框眼鏡,眼神裏卻透著一股剃刀般的冰冷和堅決。在他看來,所謂的日美談判,純粹是浪費時間,是美國人在耍弄日本。他認為,9月6日的天皇禦前會議,已經為談判設下了最後期限,現在期限已到,美國人毫無誠意,那就沒什麽好談的了,準備開打吧!
    內閣會議,變成了近衛和東條的角鬥場。近衛主張“再談談”,東條則斬釘截鐵地表示“沒得談”。
    最終,東條的耐心耗盡了。他向近衛發出了最後的通牒,話說的很“客氣”,但意思很明確:“首相大人,既然您當初也同意了‘不惜一戰’的國策,現在又要推翻它,繼續搞那些沒希望的談判,這說明您已經無法領導這個國家了。為了對天皇負責,您這屆內閣,應該引咎辭職!”
    這番話,如同一把利劍,直指近衛內閣的合法性。麵對陸軍這塊滾刀肉,近衛文麿發現自己徹底沒轍了。他壓不住軍部的意誌,也說服不了他們。1941年10月16日,近衛內閣宣布總辭職。
    通往戰爭的最後一個刹車片,就這麽被拆掉了。
    近衛下台了,誰來接任?這個燙手的山芋,落到了以內大臣木戶幸一為首的重臣會議手上。木戶,是當時天皇最信賴的顧問,是決定首相人選的最關鍵人物。他麵臨的,是一個近乎無解的難題。
    在重臣會議上,大家提了好幾個候選人,比如皇室成員東久邇宮稔彥王,這種人選,看起來最“安全”。然而,木戶幸一卻力排眾議,推薦了那個最令人意外、也最令人不安的人選——東條英機。
    所有人都驚呆了。讓一個天天喊打喊殺的陸軍頭子當首相,這不等於直接踩下戰爭的油門嗎?
    但木戶,這位在政治旋渦中浸淫多年的老手,有他自己的一套極其複雜、甚至可以說扭曲的政治算計。
    木戶的邏輯核心是:他看透了,當時真正驅動日本滑向戰爭的,是已經失控的帝國陸軍。任何一個文官,或者溫和派的首相上台,都根本控製不住這匹脫韁的野馬。其結果,要麽是被陸軍推翻,要麽甚至可能被激進的少壯派軍官給暗殺了這種事在30年代發生過好幾次),最終導致更徹底的混亂。
    所以,木戶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隻有讓一個在陸軍內部最有威望、最強硬的頭目上台,才有可能在最後關頭,約束住這匹野馬。
    這是一個雙向的豪賭:
    賭一把和平:萬一,萬一美國在最後關頭做出了重大讓步,談判出現轉機。那麽,隻有像東條這樣強硬的主戰派領袖,才有足夠的權威,去壓製陸軍內部那些嗷嗷叫著要打仗的少壯派軍官,迫使他們接受和平。任何一個溫和派首相的妥協,都可能被罵成“賣國賊”。
    賭一把戰爭:如果,戰爭已經不可避免了——木戶內心深處,很可能已經有了這樣的悲觀預判——那麽,讓一個最渴望戰爭的人,來領導這場戰爭,反而是“最不壞”的選擇。這至少可以保證政令和軍令的統一,避免內耗。更深層次的考量是,由你東條這個陸軍的代表來發動戰爭,那麽,將來這場戰爭的全部責任——不管是道義上的,還是失敗的後果——都得由你和你的陸軍來背。清算的時候,目標明確。
    所以,木戶推薦東條,並非他想打仗,而是在一個已經失控的局麵中,試圖用一種“以毒攻毒”的方式,來重新獲得哪怕一絲一毫的控製權。
    他等於,親手將一杯致命的毒酒,遞給了那個叫嚷著口渴要喝酒的人。他寄望於,這個人能奇跡般地將毒酒變為良藥;或者,至少,能控製住毒性蔓延的範圍,不至於讓整個國家立刻暴斃。
    東條英機的上台,就是在這場極度扭曲的政治豪賭中,完成的。
    東條英機一上台,便以其標誌性的“剃刀”效率,迅速將整個日本,改造成了一台高速運轉的戰爭機器。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強硬立場,在上任後不久的議會演說中,就明確表示,對美決不妥協。為了集中權力,他進行了一係列大刀斧的機構改革。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在內閣中,特設了一個“大東亞省”。這個新部門,權力極大,把日本所有占領區的行政管理,都抓在了手裏,實際上架空了傳統的外務省。外交,從此成了戰爭的附庸。
    同時,他將《國家總動員法》的效力,發揮到了極致。這部法律,賦予了政府在未經國會批準的情況下,征用國內一切人力、物力的無上權力。工廠的工人、學校的學生、田裏的農民,全都被綁在了戰爭的戰車上。
    這種鐵腕風格,並非一朝一夕形成的。早在他擔任關東軍參謀長期間,他就在中國東北,以冷酷和殘暴著稱臭名昭著的731部隊就是東條搞的)。也正是憑借著在中國戰場上的所謂“戰功”,他在日本國內,一度獲得了近乎狂熱的支持和崇拜。
    隨著戰爭的深入,東條的權力欲望,愈發膨脹。他不再滿足於僅僅掌控政府行政。1944年初,當戰局開始急轉直下時,他將目光,投向了最後一個不完全受他控製的權力中心——陸軍參謀本部。
    這場衝突的核心,是日本《明治憲法》中一個獨特的原則——“統帥權獨立”。簡單來說,就是軍隊的指揮權軍令),是獨立於政府的行政權軍政)的。參謀總長,隻對天皇負責,可以不聽你內閣總理大臣的話。
    當時,陸軍參謀總長,是元帥陸軍大將杉山元。他也是發動戰爭的核心決策者之一,在軍中資曆深厚,權勢顯赫。杉山元和他的同僚們,堅決扞衛統帥權的獨立性。這在東條看來,是妨礙戰爭統一指揮的巨大障礙,也是對他個人權威的直接挑戰。
    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東條策劃了一場高層權力鬥爭。1944年2月,他以“統一軍政軍令、提高戰爭指導效率”為名,向杉山元發難。最終,這場鬥爭,以杉山元的被迫辭職而告終。
    然而,東條並未任命一位親信,來接替杉山元。他做出了一個震驚朝野的決定:親自兼任陸軍參謀總長。
    這是一個史無前例的舉動。至此,東條英機集內閣總理大臣政府首腦)、陸軍大臣軍政首腦)、陸軍參謀總長軍令首腦)三職於一身,將日本的軍政大權,完全集中到了自己一人之手。他打破了明治憲法以來的傳統,成為了一個現代意義上的“幕府將軍”。
    這是東條個人權力的巔峰。然而,福禍相依。當所有的權力都歸於一人時,所有的責任,也同樣歸於此人。從此以後,戰場上的任何一次失敗,都將不再是參謀本部或前線將領的失誤,而直接是東條英機本人的失敗。
    他為了鞏固權力而采取的這一極端措施,最終,鍛造出了一把刺向自己的、最鋒利的利刃。僅僅五個月後,這把利刃,就將終結他的政治生命。
    從中途島海戰慘敗後,東京的政治高層,一股秘密的“倒東條”暗流,就開始湧動。這並非一場來自民眾的起義,而是一場由帝國精英階層——即所謂“重臣”——策劃的宮廷密謀。
    這場倒閣運動的核心人物,是前首相、海軍大將岡田啟介。岡田是個在政壇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手,曾在1936年的“二二六兵變”中,靠著躲進衣櫃裏,僥幸逃生。他以其堅忍和狡黠著稱,人送外號“老狸貓”狸,日語意為狸貓或老狐狸)。
    隨著戰局的不斷惡化,“老狸貓”岡田深信,東條這個頑固的“剃刀”,最終會將整個國家拖入毀滅的深淵。他認為,必須把東條趕下台,換上一個能夠著手準備結束戰爭的內閣。他有一句名言流傳後世:“發動戰爭的內閣,是無法結束戰爭的。”
    岡田開始利用自己龐大的人脈網絡,在重臣、海軍、宮中勢力之間,悄然奔走,聯絡同誌,建立共識。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過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就在重臣們於幕後密謀的同時,一場更具爆炸性的衝突,在東條內閣內部,公開爆發了。這次,站出來和東條公開叫板的,是他的商工大臣、一個野心勃勃的實力派官僚——岸信介沒錯,這個岸信介就是安倍晉三的外祖父)。
    岸信介,這位精明強幹的“革新官僚”,曾與東條在偽滿洲國共事,也是一個強硬的戰爭支持者。他反對東條,並非出於和平主義,而是純粹的權力鬥爭,以及對東條戰爭指揮能力的極度不滿。
    1944年,為了挽救搖搖欲墜的政權,東條試圖通過改組內閣,來渡過危機。按照慣例,內閣改組,需要全體閣員先行提交辭呈。然而,當所有人都遞上辭呈時,岸信介,卻斷然拒絕。
    這一舉動,無異於公開的政治宣戰。它徹底打亂了東條的部署。勃然大怒的東條,派出了令人聞風喪膽的憲兵隊,包圍了岸信介的住宅,企圖用武力脅迫其辭職。但岸信介毫不畏懼,他甚至對著前來威脅的憲兵大喝一聲:“住嘴,兵痞!”
    岸信介的頑抗,成了壓垮東條內閣的最後一根稻草。它將一場幕後的政治鬥爭,轉變成了公開的政治危機,直接導致了東條內閣的垮台。
    如果說重臣的密謀和岸信介的內鬥,動搖了東條政權的基礎,那麽,來自馬裏亞納群島的戰報,則給予了它致命的一擊。
    1944年7月9日,塞班島的日軍守備部隊,全軍覆沒。
    塞班島的失陷,其戰略意義是災難性的。它意味著日本的“絕對國防圈”,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無法彌補的缺口。更重要的是,從這裏起飛的b29轟炸機,可以把東京,以及所有日本本土城市,都納入轟炸範圍。
    戰爭,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來到了日本的家門口。
    大本營通過欺騙性宣傳,營造的必勝神話,在冰冷的現實麵前,被徹底擊碎。對於東京的精英階層而言,塞班島的陷落,是東條領導無能的最終、也是最無可辯駁的證據。
    它讓所有仍在猶豫的勢力,下定了決心。重臣、宮中、甚至部分軍方高層,都達成了一個共識:東條必須下台。
    東條政權的最後幾天,是在一片風聲鶴唳中度過的。重臣們正式提出辭職勸告,岸信介公開對抗,塞班島失守的消息,像喪鍾一樣,在東京上空回響。
    四麵楚歌之下,東條已無任何回旋餘地。1944年7月18日,在巨大的壓力下,東條英機及其全體內閣成員,向天皇遞交了辭呈。這個持續了997天的“東條幕府”,就此宣告終結。
    東條下台後,挑選繼任者的過程,充分暴露了日本高層領導的虛弱和分裂。最終,在各派係的妥協下,選擇落在了時任朝鮮總督的小磯國昭陸軍大將身上。
    小磯之所以能被各方接受,恰恰是因為他的“弱點”。他在軍中並非精英,長期遠離權力中心,沒有深厚的根基,被認為政治上,更容易駕馭。
    然而,這次權力交接,背後有一個史無前例的安排。當時的政治僵局,是如此嚴重,陸軍不信任海軍,重臣們則對整個軍部充滿警惕。為了打破僵局,天皇下達了一道奇特的敕令:並非單獨任命小磯國昭,而是同時命令小磯陸軍代表)和前首相、海軍元老米內光政海軍代表),“協力組織內閣”。
    這便催生了日本憲政史上,絕無僅有的“小磯、米內聯合內閣”。一個國家,有兩個“首相”,一個陸軍的,一個海軍的。這本身,就是對領導層徹底破產的一種承認。他們用一個委員會,取代了一位獨裁者,將派係間的掣肘與分裂,製度化了。
    小磯國昭,並非被選中來領導日本走出戰爭泥潭的領袖。他隻是被推上台麵,去主持一個深度分裂、猶豫不決的政府,眼睜睜地看著帝國,滑向最後的覆滅。
    回顧東條英機的政治生涯,他是一個被時代所塑造,又最終被時代所吞噬的人物。
    他的崛起,是日本軍國主義意誌的集中體現。他之所以被精英層選中,正是因為他們寄望於,利用他,來控製那股他自己所代表的、已經失控的軍事力量。
    他的覆滅,與其崛起,同樣富有戲劇性。那種將所有權力集於一身的模式,雖然讓他一度成為權傾朝野的“將軍”,但也使他,成為了最完美的“替罪羊”。當戰爭的敗局無可挽回時,帝國所有的失敗、罪責和恥辱,都可以順理成章地,歸咎於他一人。
    戰爭結束後,他的命運也印證了這一點。從慌亂中失敗的自殺,到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作為頭號甲級戰犯受審,並最終被處以絞刑,他成為了日本侵略戰爭的代名詞,被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
    他是一個其狂熱、固執和野心,與那個瘋狂時代完美契合的人物。他被一個需要他這樣的人,來駕車衝下懸崖的體製,所高高抬舉;又在車毀人亡之後,被同一個體製,所拋棄和詛咒。他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整個日本帝國自我毀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