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諾曼底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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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回我們說到了人類曆史上最長的一日——d日。盟軍以雷霆萬鈞之勢,在諾曼底的五個海灘上,撕開了希特勒“大西洋壁壘”的五個缺口。而德軍的最高指揮層,則在元首的酣睡、元帥的缺席和將軍們的猶豫中,完美地錯過了將盟軍趕下大海的最佳時機。
    當1944年6月6日的夜幕再次降臨時,勝負未分,懸念依舊。盟軍雖然成功地把近16萬名士兵送上了法國的土地,但他們所建立的,不過是一個狹窄、脆弱、且互不相連的沿海走廊。德軍的鐵錘,雖然遲到了,但終究還是會砸下來。
    現在,登陸已經成功。但比登陸更艱難、更血腥的,是戰鬥。諾曼底戰役,才剛剛開始。
    在盟軍最高統帥部的作戰室裏,牆上掛著的計劃圖,是那麽的清晰、樂觀,且富有邏輯。按照總參謀部最初的設想:
    d+2,也就是6月8日前,英軍應該占領曆史名城巴約,並攻克整個諾曼底地區的戰略樞紐——卡昂。
    d+3,也就是6月9日前,美軍應從猶他海灘向西突進,徹底切斷科唐坦半島,將瑟堡港的德軍包圍。
    d+4,也就是6月10日前,整個盟軍的登陸場,應該已經連成一片,並穩定地向內陸推進20公裏。
    然而,戰爭,從來都不是在地圖上畫箭頭那麽簡單。
    到6月7日結束時,現實與計劃之間的落差,是巨大的、甚至是令人沮喪的。
    奧馬哈海灘的美軍,雖然在付出慘重傷亡後,奇跡般地站穩了腳跟,但他們被死死地壓製在狹窄的灘頭,寸步難行。
    猶他海灘的美軍,雖然因為幸運的偏航而登陸順利,但他們向內陸的推進,也遭到了德軍的頑強抵抗。
    最重要的,是五個灘頭陣地,依然是五個孤立的點,像散落在海岸線上的幾塊墨漬,隨時有被德軍逐個擦掉的危險。
    在德國人的大本營裏,隆美爾元帥正對著地圖,心急如焚。他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獅子,焦急地等待著空中偵察的報告,想搞清楚盟軍的真實規模。而在柏林“狼穴”的希特勒,則依舊固執地拒絕在第一天清晨,就釋放他手中最強大的裝甲預備隊。
    6月7日清晨,英軍按照原計劃,向卡昂發起了一次試探性的進攻。但他們很快就一頭撞上了前來增援的德軍第21裝甲師的側翼。一陣激戰後,英軍被迫後撤。
    d日之後的第一天結束了。盟軍雖然沒有被趕下海,但他們離最初的計劃目標,還差得很遠很遠。諾曼底的土地,比他們想象中,要難啃得多。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6月7日至12日),雙方都在拚命地向這個小小的戰場,投入更多的力量。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
    德軍方麵,隆美爾幾乎是在向柏林咆哮。他通過電話和電報,反複向最高統帥部請求,立即將駐紮在加萊地區的、最精銳的第15集團軍和其下屬的裝甲預備隊,調往諾曼底。他聲稱,如果再不行動,一切就都晚了。
    但希特勒,這位已經被“堅韌行動”徹底洗腦的元首,依舊像個偏執狂一樣,堅持他那套“加萊才是真正目標”的理論。他回複隆美爾說:諾曼底的,不過是佯攻,你要沉住氣,等待真正的決戰。
    後來雖然有零星的增援,而此時的製空權完全不在德軍手裏,德軍的增援行動,從一開始就遭到了盟軍的迎頭痛擊。盟軍的空中力量,像一群無處不在的蒼鷹,死死地盯著法國北部的每一條公路和鐵路。6月10日,英國皇家空軍的戰鬥轟炸機,精準地命中了德軍第47裝甲軍的司令部。一顆炸彈,直接穿透了司令部的屋頂,軍長施韋彭堡將軍被當場重傷。德軍的指揮係統,再一次陷入了混亂。
    盟軍方麵,也在拚命地鞏固灘頭。
    在英軍和加拿大軍負責的東段,總指揮蒙哥馬利元帥,原本計劃在6月8日,就發動一場大規模的鉗形攻勢,一舉拿下卡昂。但實際的推進,隻有區區5公裏,就因為德軍的頑強抵抗和裝甲支援的不足,被迫停止了。英軍第3步兵師和第6空降師,雖然成功會師,但他們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了與“希特勒青年團”的殘酷拉鋸戰中。
    在美軍負責的西段,第4師成功地鞏固了猶他海灘,並開始向瑟堡港推進。但在奧馬哈海灘,第29師和第1師的推進,依舊是舉步維艱。他們每天的推進距離,往往隻能用“數百米”來計算。
    因為,他們進入了諾曼底地區,最令人頭疼、最讓裝甲兵絕望的地形——博卡日。
    “博卡日”,在法語裏的意思,是“林地”或“樹籬田”。這聽起來,像是一幅田園牧歌般的鄉村風光。但對於1944年的美國大兵來說,這個詞,就等同於“地獄”。
    諾曼底的鄉間,被無數縱橫交錯的、古老的樹籬所分割。這些樹籬,可不是我們想象中那種齊腰高的小灌木。它們生長在高達一兩米的、厚實的土堤上,根係深紮,盤根錯節,有些已經生長了數百年。每一塊農田,都被這種“土堤+樹籬”的組合,包裹成一個獨立的、封閉的小格子。
    這種地形,對於進攻方來說,簡直是一場噩夢:
    坦克無法機動:美軍的謝爾曼坦克,根本無法翻越這些高大的土堤。它們隻能沿著狹窄的、泥濘的鄉間小路,排成一字長蛇陣前進。而這,恰恰為德軍的反坦克炮和“鐵拳”火箭筒,提供了完美的伏擊機會。
    空中支援失效:茂密的樹籬和樹冠,為隱藏在其中的德軍機槍陣地、迫擊炮和狙擊手,提供了絕佳的天然掩護。盟軍的戰鬥轟炸機,在天上盤旋,卻根本找不到目標。
    步兵各自為戰:每一個小小的田埂,都可能是一道防線。美軍士兵們必須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去爭奪。他們常常剛剛付出巨大傷亡,攻下一個樹籬,卻發現,幾十米外,就是下一個一模一樣的樹籬。這種戰鬥,讓人感到無休無止,士氣極易崩潰。
    在夜幕之下,美軍的步兵們,不得不在這個綠色的迷宮裏,小心翼翼地進行偵察。他們不知道,在哪一叢灌木後麵,就隱藏著一挺德軍的g42機槍。那“希特勒的電鋸”一旦響起,一個班的士兵,就會在幾秒鍾內,被打倒在地。美軍唯一有效的辦法,就是依靠步兵,用手榴彈和炸藥包,一個一個地,去清理這些隱藏的火力點。
    美軍在博卡日的推進,慢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第2步兵師,在卡朗唐西南地區發動進攻,僅僅為了向前推進一公裏,就投入了超過2000發的炮兵火力支援。而德軍,則充分利用了這種地形,用小股部隊,打起了高效的阻擊戰。他們在夜間,還不斷地對美軍的陣地,進行反複的襲擾。
    就在美軍一籌莫展之際,智慧,再次閃耀在了普通士兵的身上。
    一位來自新澤西州的、名叫柯蒂斯·庫林的坦克兵中士,想出了一個天才的辦法。他將德軍在海灘上設置的、用來反登陸艇的、巨大的鋼製障礙物俗稱“捷克刺蝟”),切割下來,然後焊接到謝爾曼坦克的車頭,做成了一個巨大的、像犁一樣的金屬刀片。
    這種經過戰地改裝的坦克,被士兵們親切地稱為“犀牛坦克”。它能夠用蠻力,直接撞開堅固的土堤和樹籬,為後麵的步兵和車輛,開辟出一條通路。這個小小的發明,極大地提高了美軍在博卡日地區的推進速度。很快,工兵們便開始晝夜工作,為前線的坦克,批量加裝這種“犀牛角”。
    盡管如此,到6月15日,前線的態勢依舊不容樂觀。美軍在博卡日地獄裏,雖然緩慢前進,但損失頗大。英軍,則仍然在卡昂的外圍徘徊。整個盟軍的登陸場,雖然已經勉強連接到了一起,但縱深依舊非常淺,而且因為補給線過於狹窄,前線的彈藥和燃料,時常陷入緊張。
    在盟軍的整個作戰計劃中,有一個目標,其重要性,甚至超過了卡昂。那就是位於科唐坦半島頂端的深水港——瑟堡。
    盟軍之所以能發動諾曼底登陸,靠的是“馬爾伯裏”人工港和直接搶灘卸貨。但這些方法,效率低下,且極易受到天氣影響。要想支撐起後續上百萬大軍的作戰,盟軍必須,也隻能,盡快奪取一個真正的大型深水港。而瑟堡,是整個諾曼底地區,唯一符合這個條件的港口。
    按照盟軍的預期,他們應該在6月20日左右,攻占並開始使用瑟堡港。
    然而,就在美軍艱難地切斷科唐坦半島,準備向瑟堡發起總攻時,一個誰也無法預料的、比德軍裝甲師更可怕的敵人,降臨了。
    6月19日,一場四十年不遇的、巨大的夏季風暴,突然席卷了英吉利海峽。在接下來的整整三天裏,狂風卷著巨浪,無情地摧殘著盟軍脆弱的補給線。
    位於奧馬哈海灘的美軍“桑葚a”人工港,在這場風暴中,被徹底摧毀,變成了一堆扭曲的、無用的混凝土和鋼鐵垃圾。
    數百艘運輸船和登陸艇,被巨浪掀翻或拍碎在海灘上。
    盟軍的海上補給線,被完全切斷了整整五天!
    這場風暴,對盟軍來說,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美軍向瑟堡的攻勢,被迫暫停。前線部隊的彈藥、燃料和食品的存量,急劇下降。盟軍的高級將領們,一個個焦慮萬分。他們知道,如果德軍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發動一次大規模的反擊,後果將不堪設想。
    遠在德國的隆美爾,也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立刻向希特勒報告:這是擊退盟軍的絕佳時機!是上帝賜予我們的機會!我們應該立刻集中所有裝甲部隊,發動反擊!
    然而,希特勒的回答,依舊是那句讓隆美爾心碎的話:不行。真正的決戰,在加萊。我們必須把預備隊,留給加萊。
    德軍,再一次錯失了良機。
    風暴過後,盟軍開始拚命地恢複補給。英軍拚盡全力,修複了他們那座受損相對較輕的“桑葚b”港。而美軍,則隻能依靠最原始、但最可靠的辦法——讓登陸艦直接衝上灘頭,搶灘卸貨。
    風暴一過,美軍立刻重整旗鼓,向瑟堡發起了最後的總攻。
    由“閃電喬”小詹姆斯·勞頓·柯林斯將軍指揮的美國第7軍,在付出巨大代價後,終於在6月18日,成功地從西麵,切斷了整個科唐坦半島。瑟堡的數萬德軍,成了一支孤軍。
    德軍的指揮官,卡爾威廉·馮·施利本將軍,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他命令部隊,退入瑟堡市區,準備進行殘酷的巷戰。
    6月23日,美軍突破了瑟堡的外圍防線。
    6月24日至25日,激烈的巷戰在市區展開,雙方逐屋、逐街地進行爭奪。在最後的時刻,知道末日已近的施利本將軍,向柏林發出了他最後一封電報,內容不是請求援兵,而是:“懇請元首,授予表現英勇的官兵騎士十字勳章,以激勵他們死戰到底。”
    6月25日,為了敲掉德軍最後的抵抗意誌,盟軍海軍出動了3艘戰列艦包括“內華達”號和“德克薩斯”號)和7艘巡洋艦,對瑟堡港區的德軍要塞,進行了長達數小時的、毀滅性的密集炮擊。在巨艦大炮的轟擊下,德軍的抵抗,迅速瓦解。
    6月26日,施利本將軍率領瑟堡守軍,向美軍投降。
    盟軍,終於拿下了諾曼底的第一個深水港。然而,當他們興高采烈地進入這座城市時,卻發現,他們得到的,隻是一片廢墟。
    德國人在投降前,進行了極其徹底、極其專業的破壞。他們炸毀了所有的碼頭吊車和防波堤,在航道裏,布設了成千上萬顆水雷,並鑿沉了幾十艘商船,將整個港口,徹底封鎖。
    盟軍的工兵們,花了將近三個星期的時間,才勉強清理出一條航道。瑟堡港,直到7月中旬,才開始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盟軍6月份的核心戰略目標之一,再一次,徹底落空了。
    就在美軍為了瑟堡港,在西線浴血奮戰的同時,在東線,英軍和加拿大軍,則被死死地困在了卡昂城下。這座本應在d日第二天就拿下的城市,變成了一台不折不扣的、研磨血肉的絞肉機。
    而在這台絞肉機裏,最讓英軍膽寒的,是一種德軍的新式武器——虎式重型坦克。
    6月13日,在卡昂西南的一個名叫維萊博卡日的小鎮,發生了一場傳奇般的戰鬥。德軍黨衛軍王牌車長,米歇爾·魏特曼,指揮他的單單一輛虎式坦克,利用伏擊,在短短十幾分鍾內,摧毀了英軍著名的“沙漠之鼠”第7裝甲師的一個裝甲縱隊,包括十幾輛坦克、裝甲車和卡車。
    這次伏擊,給英軍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陰影。“虎式恐懼症”,開始在盟軍的裝甲兵中蔓延。虎式坦克那厚重的正麵裝甲,和那門威力無窮的88毫米主炮,似乎是不可戰勝的。
    蒙哥馬利元帥,承受著來自倫敦的、巨大的壓力。丘吉爾多次通過電報和電話催促他:“必須拿下卡昂!無論如何,都要拿下卡昂!”
    英軍持續地,向卡昂發起了數次大規模的進攻,但每一次,都在德軍第12ss“希特勒青年團”師和虎式坦克的頑強防守下,屢屢受挫,傷亡慘重。
    到6月底,英軍仍未攻入卡昂城區。這座在最初的計劃裏,本應在6月8日前就拿下的城市,依舊牢牢地掌握在德軍手中。
    前線的僵局,和巨大的傷亡,讓德軍西線的指揮官們,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不過這還沒完,西線戰局不利,而在東線的蘇德戰場,更糟糕的事情傳來。1944年6月22日蘇聯紅軍發起代號“巴格拉季昂”的反擊,進攻德國在東線最強大的中央集團軍群,以響應盟軍在諾曼底的進攻不過此事到後麵我們再講)。
    西線總司令,老元帥倫德施泰特,則更加直接。在一次與最高統帥部秘書長凱特爾元帥的電話中,這位老資格的普魯士貴族,終於爆發了。他對著電話那頭的凱特爾,發出了那句著名的怒吼:“求和吧,你們這幫白癡!還能幹什麽呢?!”
    這句話,很快就傳到了希特勒的耳朵裏。
    7月2日,希特勒解除了倫德施泰特的職務,7月3日,任命另一位在東線戰功卓著的元帥——馮·克盧格,接任西線總司令。
    然而,換帥,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克盧格元帥雖然表麵上,對元首表現得信心滿滿,但他內心深處,對戰局的看法,與隆美爾和倫德施泰特,並無二致。
    德軍的指揮層,已經從上到下,充滿了失敗主義的情緒。裂痕,已經無法彌補。
    當6月的日曆,翻到最後一天時,諾曼底的戰局,陷入了一種危險的、令人窒息的膠著狀態。
    從好的方麵看:盟軍的五個灘頭,終於連接成了一片,形成了一個縱深平均約15公裏的、相對穩固的登陸場。他們已經成功地,將近一百萬士兵和數十萬噸的物資,送上了歐洲大陸。他們,再也不可能被趕下海了。
    從壞的方麵看:所有的d日計劃,都已嚴重滯後。卡昂、聖洛等關鍵城市,均未完全掌控。盟軍被死死地限製在一個狹小的區域內,無法向內陸展開。而德軍的裝甲部隊,雖然損失慘重,但尚存機動反擊的能力。
    諾曼底戰役,進入了它最殘酷的消耗戰階段。雙方都在等待,在積蓄力量,準備下一次決定性的打擊。
    對於盟軍來說,他們麵臨著兩個選擇:
    在東線,蒙哥馬利計劃,對卡昂,發動一次史無前例的大規模戰略轟炸,試圖用絕對的空中力量,將這座城市,從地圖上抹去。
    在西線,美軍則計劃,集結他們所有的機動兵力,在聖洛一線,發動一次決定性的向南突破,代號——“眼鏡蛇行動”。
    雨季,即將來臨。時間,成為了雙方最大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