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衛生所裏到處都是消毒水和舊被褥混合的怪味。
    有一盞日光有些問題了，燈管滋滋作響。
    周秀華躺在靠牆的一張舊鐵架床上，手上紮著點滴。
    臉色仍然慘白，但呼吸已經平穩下來。
    王小勇坐在床邊的方凳上，兩隻手插在頭發裏，煩躁地抓撓著。
    他時不時抬頭看看滴管裏緩慢下落的藥水，又煩躁地看看門口。
    “急火攻心，血壓也很高。”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對著剛匆匆趕來的本家三叔公說著，
    “上了年紀的人，最忌諱情緒激動。
    得好好靜養，不能再受刺激了。
    這瓶水掛完，觀察一晚，沒啥大事明天就能回去。
    但藥得按時吃，情緒一定要穩住。”
    “哎，哎，知道了，麻煩王大夫了。”
    三叔公連連點頭，又歎了口氣，壓低聲音，
    “唉，都是家裏那點事鬧的……”
    王大夫搖了搖頭，沒再多說，轉身出去了。
    病房裏隻剩下點滴管裏液體滴落的微弱聲響。
    “三叔公！
    你都聽見了吧！
    都看見了！
    我姐……王小美她……她就是個白眼狼！
    是畜生！
    媽都差點被她氣死！
    她倒好，拍拍屁股就走了！
    她這是要跟我們斷絕關係啊！”
    王小勇見三叔公進來連忙對著一通輸入。
    三叔公進來後坐在了另一張空床邊，掏出旱煙袋，想了想醫院是不讓抽的，又塞了回去。
    他看著王小勇那張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的臉，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絲複雜。
    他想起靈堂上那張被撕得粉碎的欠條，想起小美最後那句冰冷的話。
    “小勇啊……”三叔公帶著一種過來人的疲憊，
    “你姐……唉，她這些年，也不容易。
    你們家的事……我這個外人不好多說。可是，”
    他聽了一下，繼續說道，“那欠條……真是你媽打的？”
    “什麽欠條？！
    假的！
    肯定是我姐偽造的！
    她就是看爸死了，想回來搶房子！
    她一個閨女，憑什麽？
    媽說了，房子是我的！
    天經地義！”
    “天經地義……”三叔公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天經地義也得講道理吧？
    你姐……她供你上大學，給你錢結婚買房，這些總是真的吧？
    這錢……是大風刮來的？”
    王小勇噎住了，臉憋得通紅：“那……那她當姐的，幫襯弟弟不是應該的嗎？
    誰家不是這樣？
    再說了，她在大城市掙那麽多錢，給我花點怎麽了？
    她是我親姐！
    難道還要我還？”
    “幫襯是情分，不是本分。”三叔公的聲音沉了下來，
    “小勇，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成了家，該立事了。
    不能總指著你姐，指著你媽。
    你爹沒了，你就是家裏的頂梁柱了！
    那房子，就算過戶給你，那也是你爹媽的老底兒。
    你自己呢？
    你打算以後靠什麽活？
    靠你姐繼續給錢？
    你看她今天那架勢，還肯給嗎？”
    這番話像一盆冷水，澆在王小勇發熱的腦門上。
    頂梁柱？
    這三個字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和沉重。
    他習慣了依賴，習慣了伸手索取。
    母親是他堅實的後盾，姐姐是他取之不盡的提款機。
    可現在，父親沒了，姐姐決絕地走了，連母親都倒下了……
    他茫然地看著病床上母親，又看看自己那雙除了刷手機、打遊戲還算靈活。
    卻從未真正幹過重活、掙過踏實錢的手。
    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虛和恐懼攫住了他。
    “我……我……”他說不出完整的話。
    頂梁柱？他拿什麽頂？用什麽立？
    就在這時，病床上的周秀華眼皮顫動了幾下，喉嚨裏發出一聲含糊的呻吟。
    “媽！媽你醒了！”
    王小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撲到床邊，帶著哭腔，
    “媽！你可嚇死我了！你感覺怎麽樣？”
    周秀華，看清了兒子那張臉，又環顧了一下病房，最後看向三叔公。
    記憶如同潮水般湧回，靈堂上的一幕幕，那張該死的欠條，自己瘋狂的撕扯。
    還有……小美那張冰冷決絕的臉！
    一股劇烈的痛瞬間湧向她的心髒，比剛才暈倒時還要痛。
    她胸口劇烈起伏，發出嗬嗬的聲響，眼睛裏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和不甘。
    “媽！媽你別激動！
    王大夫說了你不能激動！”王小勇嚇得手足無措。
    “小……小美……”周秀華擠出這兩個字，
    “那個……天殺的……白眼狼……她……她走了？”
    “走了！早走了！頭也不回就走了！”
    王小勇立刻告狀，“媽！她就是想氣死你！
    好回來搶房子！
    她連爸的喪事都不管了！
    喪良心的東西！”
    周秀華聽著，胸口那股氣堵得更厲害了，眼前陣陣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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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掙紮著想坐起來，卻被王小勇按住。
    “媽！你別動！你躺著！”王小勇急切地說，
    “房子！房子怎麽辦？
    三叔公剛才還問那欠條……”他小聲地說著，帶著心虛。
    “欠條？”
    “什麽欠條？！
    哪來的欠條？！
    我撕了！沒了！
    拿張破紙來訛我的房子？
    門兒都沒有！做夢！”她喘著粗氣說道。
    三叔公在一旁看著，無奈地歎了口氣，搖搖頭，背著手踱出了病房。
    這渾水，他趟不起。
    “對！沒了！撕沒了！”王小勇膽子又壯了起來，
    “媽，那……那房子過戶的事……得趕緊辦啊！
    夜長夢多！
    萬一那個喪門星又出什麽幺蛾子……”
    周秀華喘勻了幾口氣一字一頓地說：
    “辦！明天……明天就讓你三叔公找人！
    去鎮上！把手續辦了！
    名字改成你的！
    白紙黑字，紅戳子蓋上！
    我看她一個閨女，還敢翻天？！”
    她喘了口氣，繼續說，“她敢告？嗬……她敢告，我就去她單位鬧！
    去她家門口鬧！
    讓所有人都看看，她是怎麽逼死親娘，怎麽跟親弟弟搶家產的！
    我看她還要不要臉！
    我看她在大城市還怎麽待下去！”
    王小勇聽著母親計劃，非但沒有勸阻，反而像是吃了定心丸。
    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被寵壞的、有恃無恐的神情。
    有媽在，天就塌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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