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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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熊負芻的領地之後,一行人受到了很好的招待。負芻給他們安排了住的地方,每日都有良好的飲食供給。
    對於昭明來說,還有一個特別的收獲,那便是負芻允許他閱讀家裏的藏書。
    秦統一後,收天下之書,藏於宮室,民間之書盡皆焚毀,後來項羽又一把火燒掉了鹹陽宮,再加上多年的戰亂,導致先秦的典籍喪失大半。
    但昭明此時有幸來到了當年,看著這些厚重的竹簡,不由得產生了一絲竊喜。
    在這個年代,大部分的書都堪稱是奢侈品的級別,負芻作為一個領主,他擁有的藏書量,可以說是十分驚人的。
    不過,這些書上都落了不少灰塵,大概對主人來說,這些竹卷擺在書房裏,更多的是一種軟裝,是富貴的象征。
    仔細看過這些書的內容之後,昭明發現,令人眼前一黑的東西還挺多的。
    比如,他好奇的看過幾本醫學的書,書裏一些草藥方子什麽的他不懂,看不出對錯,但有一本書裏把人所有的病都歸結於有蟲子進了身體裏,所謂的治病便是用各種奇怪的方法把蟲子引出來,還畫了各種各樣的插圖來說明。
    以後我要是生病了,昭明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
    唉,但願人沒事吧。
    與昭明比起來,昌平君這幾天可謂是過的十分辛苦。
    這種辛苦倒不是他特意被安排了什麽扛沙包搬磚頭之類的體力活,是他的好哥哥熊負芻幾乎每天都要叫他去說話。
    “你長的很像父親,我們的父親。”負芻說,“你自己知道嗎?”
    “嗯。”昌平君回答,“我母親也這樣說過。”
    “你母親,父王在秦國的夫人嗎?”負芻問道。
    “是的。”昌平君回答,“不過,她不喜歡我。”
    “為什麽?”負芻本來斜靠在一張躺椅上,聽到這話,忍不住坐了起來,問道。
    “她總是說,我太像父親了,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這麽說。”昌平君回答,“我有一次,偶然間偷聽到,她和其他人說,她看見我就好像看到了父親的影子,仿佛是個陰魂不散的噩夢。”
    “她憑什麽這麽說?”負芻聽了,皺起了眉頭。
    “除了她以外,也有其他的親戚說過。姑母之類的。”昌平君沒回答他,這個問題也沒法回答,他繼續講道。
    “雖然父親在秦國為質日久,但我和父親,實在也沒有怎麽太認真的相處過,我對他的印象已經很淺了,但總有人這樣說,他們說我無論是說話做事,哪哪都像。”
    “確實。”負芻也點了點頭,表示認可,“這到底是什麽緣故呢?真奇怪啊。”他說。
    “我也不知道,但小的時候,我看起來總是一點點的個子,好像怎麽也長不大。弟弟呢,六歲就超過我了。到十三四的時候就超過了母親,一看就是個偉岸的秦人男子。
    “所以,母親特別喜歡弟弟,弟弟無論做什麽都是對的,而我即使特別努力,也隻能讓母親不對我生氣而已。”昌平君歎了一口氣說。
    “這秦國女人,真是過分。”負芻說,“你弟弟也真不是東西,雖然那也是我弟弟。”
    “母親愛弟弟,不是弟弟的錯,也許有些人命裏就是能獲得更多的愛吧。”昌平君回答道,“弟弟和我一樣從小失去了父親,我是哥哥,多照顧他是應該的。”
    次日,昌平君又被負芻叫了過去,這次是在一個宴會的場所,不過沒有其他客人,幾個小奴正在敲打著編鍾,發出渾厚的聲響,負芻一個人坐在那,沒酒也沒菜的,就幹聽著。
    “此楚樂也。”見到昌平君來,負芻對他說,“你有了解嗎?”
    “有的。”昌平君回答。
    “你竟然也有了解?”負芻說,“你會唱歌嗎?或者樂器?”
    “步徙倚而遙思兮,
    怊惝怳而乖懷。
    意荒忽而流蕩兮,
    心愁淒而增悲。”
    昌平君沒有攜帶樂器,他開口唱了兩句。
    “還挺不錯的。”負芻評價道。
    “父親在時,最愛叩鍾調磬以歌此曲。”昌平君說。
    “我們的父親嗎?”負芻問道,昌平君點了點頭。
    “但是,母親似乎不太喜歡。”昌平君隨後低下了頭,“母親說,這些歌每句話都那麽長,用了那麽多生僻的字,仿佛是故意讓人聽不懂。而且,一個大男人,不思建功立業,不思報國,整日沉迷於靡靡之音,實在是沒出息。”
    “怎麽能這麽說呢?”負芻反駁道。
    “我想,母親會這樣說,也不是真的對楚國的音樂有什麽想法,隻是因為不愛父親罷了。”昌平君說,“這本來就是一場政治的交易。母親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小時候在家裏,我幾乎沒有看見過她笑過。”
    “嫁給父親有這麽不開心麽。”負芻略帶不滿的說。
    “她確實不開心。”昌平君回答,他的注意力被編鍾吸引了,他走近那巨大的樂器,仆人見他過來,停止了演奏。
    “父親在秦國,被秦王要求表演過一次,唱的就是剛才那首歌,當時他還帶著樂器。”昌平君撫摸著那厚重的編鍾。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秦國人怎麽這麽過分。”負芻說。
    “……”昌平君回想起自己也曾表演過同樣的節目,但此時他沒有對負芻說。
    第三天,負芻又將昌平君叫了過去,這次是在魚池的旁邊,負芻的家裏有一個池塘,裏麵養著很多魚,他正在給魚喂食。
    “父親什麽時候離開秦國的?”負芻問道,“那個時候你多大,”
    “大概三四歲吧,我也記不太清楚了。”昌平君回答,“父親走的時候母親正懷著弟弟。”
    “他怎麽脫身的,秦國人真能放了他?”負芻問道。
    “父親偷偷的和臣子交換了衣服。而且我和母親則被留在了秦國,從那以後,我成為了新的楚國質子,名義上的。”昌平君說,“不過因為母親的緣故,其他人也將我當做秦國的宗室。”
    “三四歲就當質子啊?”負芻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嗯。”昌平君點了點頭。
    “對秦國,你是什麽想法?”負芻問道,“雖然你長著和父親差不多的臉,但你生在秦國,長在秦國。秦國給你高官厚祿,秦王將你封君拜相。可以說,你所有的一切,都從秦得來的。”
    “以前來過楚國嗎?應當沒有吧。”他問道,昌平君搖了搖頭。
    “秦國就朝政來說,其實十分的清明,上下君臣一心。”昌平君回答,“即使有動亂,也有一定的自我糾正能力。”
    “但是,生活在秦國的人,卻不怎麽快樂。”昌平君說。
    “他們要負擔很重的稅,還要服很重的徭役,因為秦國總是有大型的戰爭和建設。大部分的人,都是被一個可能的功勞晉升的許諾吊著,想著以後也許哪天自己也能飛黃騰達,才能勉強幹下去。”
    “他們真的能嗎?”負芻問道。
    “很難。”昌平君說,“秦國人積累功勞上升很難,但外國來的士子卻經常很快就能受到重用,也有很多人覺得不公平。”
    “是挺不公平的。”負芻點了點頭。
    “那楚國呢?”負芻問道,“你覺得楚國怎麽樣?”
    “……”昌平君沉默了。
    “你我兄弟閑聊而已,有什麽不敢說的。”負芻笑了笑,“我又不是楚王,還能治你的罪不成。”
    “是。”昌平君回答。
    “因為我是在秦國生活,在秦國人看來,楚國的政壇,可以用烏煙瘴氣來形容。巫師、世族都能幹擾政治,朝堂上都是沒有才能的臣子,幾乎沒有什麽說的上是優點的地方。”
    “是哪個秦國人和你說的。”負芻問道,“不會是秦國夫人吧。”
    “都是這樣說的。”昌平君回答。
    “那你呢,你是怎麽想的。”負芻問道,“你也覺得楚國,一無是處嗎?”
    “我的話,有時覺得,巫鬼之事雖然不符合現實的道理,但是如果不影響現實人生抉擇,出現在詩歌辭章裏,其實也沒有什麽關係,屈子的辭章裏也有巫和山鬼,但是他依舊是個好的大夫,”
    “每種事物都有適合它出現的地方,被人不恥的巫鬼之物出現在合適的地方也可以浪漫的想象,世界上的東西很難說有什麽絕對的好與不好,更多的時候隻看人要怎麽接受它。”昌平君回答。
    “你似乎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負芻說,“不過你說的這些話,我得反駁你。”
    “哦?”因為是在和楚國公子對話,昌平君本來是專門挑好聽的話說的,沒想到負芻是這樣的反應。
    “你會這樣想,恰恰是因為你沒在楚國生活過。”負芻說。
    “你在秦國享受著生活,坐在書齋裏,看著那些古老的辭章,也許會覺得浪漫詭譎,但是對於真正生活在這裏的人來說,巫鬼的陰影一直盤踞在那裏,從老人到小孩,都受到這些東西的幹擾,以至於影響到正常的生活和勞作,也釀成了不少人倫的慘劇。”
    “那個差點被獻祭的女孩,現在怎麽樣了?”說到這裏,負芻問道。
    “你是問淇女嗎?暫且留她當侍女了。”昌平君回答,“放她回那村子裏,說不好會發生什麽。”
    “親眼見到這樣的場景,你還覺得那些祭祀的歌謠很浪漫嗎?”負芻問道。
    “……”昌平君沉默了。
    “但這些東西,我們卻拿它沒一點辦法。”負芻說。
    “為什麽?”昌平君問道,“你不是挺有辦法的嗎?”他說。
    “因為最愛搞這些事情的,便是楚王,上有其好,下必效之,所以不能禁止。”負芻回答。
    看起來,這位公子,對楚王還挺不滿的。昌平君心想。
    不知怎麽的,此時他想起了成蛟,頓時有了一些不祥的預感。
    “君侯,公子叫您。”
    在這裏待了大概一周之後,一天,昭明來叫昌平君。
    “今天是什麽事?去哪?”昌平君問昭明。
    “書房。”昭明本來在那裏看書,正好遇見了負芻,於是變成了傳令員。
    “小孩,你先出去,我有事和你主人談。”他們來到書房,負芻對昭明說。
    “他在這裏不要緊的,公子,有什麽事您直說便是。”昌平君拉住了昭明。
    “楚王,叫我過去。”負芻說,“現在楚國宮廷正在上演一場鬧劇,楚王在不斷獻祭自己的親人,以求上蒼的護佑。他這次叫我去,不會是為了別的,肯定是要以兄弟做祭了。”
    “這?怎麽會這樣?”昌平君愣住了。
    “幫幫我吧。”負芻說,“弟弟,我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求了,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