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2章 茶農南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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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22 章:茶農南遷邊境流民的抉擇)至元四十二年深秋末?淮南邊境)
    深秋的冷雨敲打著淮南的殘垣,王老漢蹲在被燒黑的茶田邊,指節摳著焦土下的茶根 —— 那是他種了三十年的老茶樹,如今隻剩半截炭化的枝幹。三天前,蒙古遊騎與南宋潰兵在這片廝殺,他的茅舍被馬蹄踏平,大兒子為護茶籽被流矢擦傷了腿,此刻正裹著破絮躺在臨時搭的草棚裏,發著低燒。
    “爹,還有多少茶籽?” 小兒子狗剩抱著個陶罐,罐底隻剩幾十粒飽滿的茶籽 —— 那是王老漢從火裏搶出來的,指甲被燙得起泡。王老漢沒說話,隻是望著淮河對岸,南岸的炊煙比北岸密些,那是南宋的盱眙縣城。“去南邊吧,” 妻子抹著淚,懷裏的小女兒凍得直哭,“聽說盱眙城裏有粥棚,官府收流民。”
    他摸出懷裏的半塊麥餅,掰了小半給狗剩,自己嚼著幹硬的餅渣。去年淮南大旱,今年又逢兵災,茶商早跑光了,留在原地隻能等死。可過淮河…… 他想起前幾日見過的宋兵,個個如臨大敵,見了北邊來的人就盤問,甚至搜身。“再難,也得去試試。” 王老漢把茶籽塞進貼身的布袋,用草繩將一家人的破衣爛衫捆成一擔,“走。”
    淮河渡口的木橋早被拆了,隻剩艘搖搖晃晃的渡船,由兩個宋兵看守。王老漢一家剛靠近,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兵卒就橫過長槍,槍尖差點戳到狗剩的臉。“站住!北邊來的?” 兵卒的甲胄上還沾著泥,腰間掛著塊 “盱眙戍衛” 的木牌,“上個月剛抓了個北人細作,就裝成流民的樣子,半夜往南岸送軍情!”
    王老漢趕緊作揖,聲音發顫:“官爺,俺是淮南茶農,家被燒了,求您讓俺們過岸討口飯吃……” 他解開布袋,露出那幾十粒茶籽,“您看,俺們是種茶的,不是細作。” 另一個年輕些的兵卒冷笑:“細作臉上又沒寫字!誰知道你們是不是蕭虎派來的?” 他踢了踢王老漢的擔子,破衣爛衫滾出來,露出妻子藏在裏麵的半塊鹽巴。
    “鹽巴?” 絡腮胡兵卒眼睛一瞪,“北地缺鹽,細作都愛藏這個!” 他一把奪過鹽巴,捏碎了撒在地上,“朝廷有令,北境流民一概不準入境,怕混進奸細!你們要麽回北邊去,要麽就在這渡口等著餓死!” 渡船的艄公在旁勸:“張大哥,他們看著像真災民……” 絡腮胡一腳踹在船板上:“少多嘴!出了事你擔著?”
    王老漢的妻子抱著孩子癱坐在泥裏,小女兒餓哭了,聲音被風聲卷得細碎。狗剩攥著那罐茶籽,指甲掐進陶罐邊緣。王老漢望著南岸盱眙城的輪廓,那裏的炊煙明明很近,卻像隔著一道燒紅的鐵網,怎麽也夠不著。
    雨越下越大,王老漢正絕望時,北岸傳來馬蹄聲。三匹蒙古馬踏過淺灘,為首的人穿著皮袍,腰間掛著銅牌,正是蒙古百戶阿古拉 —— 他奉命巡查邊境,處理流民事務。看到渡口的窘境,阿古拉勒住馬,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問:“你們…… 要去南邊?”
    王老漢警惕地後退一步,把家人護在身後。他見過蒙古兵燒殺,對這些 “北人” 本能地怕。阿古拉卻翻身下馬,解下腰間的水囊遞過來:“南邊不讓進?” 他指了指北岸,“蕭將軍有令,淮南流民到北岸,分荒地,給種子,免三年稅。” 他從懷裏掏出塊木牌,上麵刻著 “流民屯” 三個字,旁邊還有行小字:“每戶授田二十畝”。
    “騙人的吧?” 王老漢的大兒子掙紮著坐起來,腿上的傷口滲出血,“你們北人不就會搶東西?” 阿古拉沒生氣,反而對身後的親兵道:“把藥拿出來。” 親兵遞過個陶瓶,阿古拉擰開蓋子,一股草藥味飄出:“這是治刀傷的,塗了就好。” 他把藥瓶塞給王老漢,“去不去隨你們。北岸的流民屯,已有三十多戶淮南人,昨天剛分了麥種。”
    雨打在阿古拉的皮袍上,他的眼神很平靜,不像說謊。王老漢看著懷裏哭餓的小女兒,又看了看南岸依舊橫槍的宋兵,牙一咬:“去北岸!要是騙俺們,做鬼也不放過你!”
    北岸的 “流民屯” 藏在一片柳樹林後,夯土圍牆上插著 “屯墾” 的木牌,牌子被雨水打濕,字跡卻很清楚。王老漢一家剛進屯,就見十幾個漢子在挖水渠,有漢人,也有蒙古人,手裏的鋤頭、鐵鍬混用,偶爾還比劃著交流 —— 一個蒙古漢子指著水渠的坡度,用手比劃 “深些”,漢人老農點頭,用腳在泥裏畫出水流的走向。
    “新來的?” 一個戴草帽的漢人迎上來,是上個月從濠州遷來的李木匠,“我叫李三,負責給大夥修農具。” 他指著不遠處的草屋:“那是給你們準備的,雖然破點,擋雨夠了。” 草屋旁堆著幾堆麥種,麻袋上用紅漆寫著 “稻麥混種”,旁邊還有個蒙古婦人在篩種子,見了王老漢,咧嘴笑了笑,遞來一把炒豆。
    王老漢捏著炒豆,有點發愣。他原以為北岸會像傳言裏那樣,漢人被當奴隸使喚,可眼前的景象卻不一樣:草屋雖簡陋,卻有煙囪冒煙;田埂上,有人在丈量土地,插著木牌寫著 “王”“李”“張”,連蒙古人的名字也用漢字標著;最讓他意外的是,一個蒙古兵正幫著漢人婦人挑水,桶裏的水晃出,濺了他一褲腿,他也隻是笑笑,用漢語說 “沒事”。
    修水渠的活計最累,王老漢卻幹得踏實。他種了一輩子茶,懂水土,看了看地勢就對領頭的蒙古百戶說:“這渠得拐個彎,不然水到不了東邊的坡地。” 百戶聽不懂,阿古拉恰好來巡查,翻譯後,百戶拍著王老漢的肩膀笑:“你懂,聽你的。” 於是,王老漢拿著木鍁在前麵畫線路,蒙古兵用鎬頭刨硬土,漢人用筐子運土,汗珠子混著泥水往下淌,誰也沒覺得別扭。
    夜裏歇工,大家圍著篝火吃飯,漢人帶來的醃菜,蒙古人帶來的奶豆腐,混在一起分著吃。李木匠說:“蕭將軍說了,不管是漢人還是蒙古人,隻要肯種地,都是好百姓。” 一個蒙古老漢原是牧戶,改種地)用生硬的漢語接話:“草原…… 旱,這裏…… 水多,種麥,好。” 王老漢的妻子把帶來的茶籽炒了,泡在滾水裏,分給大家:“嚐嚐俺們淮南的茶。” 茶味雖淡,卻讓篝火旁的人都眯起了眼。
    水渠通水那天,王老漢特意捧了一捧渠水,水裏映著漢蒙雜處的影子,清淩淩的。他忽然想起南岸的宋兵,要是他們看到這景象,會不會覺得奇怪 —— 原來北境,也不是隻有刀槍。
    開春後,王老漢在分給他的坡地上種茶。他把帶來的茶籽泡在溫水裏,每天換水,像伺候孩子一樣。阿古拉聽說了,特意讓人送來兩擔腐熟的羊糞:“蕭將軍說,茶喜肥,這個管用。” 王老漢半信半疑地施在地裏,沒過幾天,茶籽竟冒出了白芽,嫩得像翡翠。
    他把茶田侍弄得比在淮南時還用心,每天天不亮就去拔草,傍晚對著茶苗念叨:“長快點,長快點,讓俺們能在這紮下根。” 小女兒也跟著他,用小鏟子給茶苗鬆士,嘴裏哼著從蒙古婦人那學來的歌謠。大兒子的腿傷好了,跟著李木匠學修農具,偶爾還能幫蒙古兵補補皮甲,換些糧食。
    有回蕭虎巡查流民屯,特意來看王老漢的茶田。見茶苗長勢好,蕭虎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嫩芽:“好茶要三年才成,急不得。” 他對王老漢道,“秋收後,我讓人來收你的茶,按市價,不少給。” 王老漢看著眼前的將軍,一身戎裝卻沒架子,忽然想起南岸的官爺,連麵都沒見過,更別說來看茶田了。
    清明前,第一茬春茶終於能采了。王老漢帶著兩個兒子,挎著竹簍,指尖輕捏嫩芽,動作比在淮南時還輕柔。采了整整三天,才炒出一小罐新茶,碧瑩瑩的,透著清香。他讓狗剩給阿古拉送去,特意用桑皮紙包了,係上紅繩 —— 那是淮南人送禮的規矩。
    阿古拉正在核對屯田賬冊,見狗剩遞來茶罐,愣了愣。打開紙包,茶香瞬間漫了滿帳。“俺爹說,這是北岸的新茶,讓大人嚐嚐。” 狗剩的聲音比剛來時長了些底氣,“俺爹還說,這茶比在南邊時甜。” 阿古拉撚起一撮茶葉,放進粗瓷碗,衝上熱水,茶葉在碗裏翻滾,像一群綠色的小魚。
    他呷了一口,確實清甜。抬頭時,見狗剩盯著帳外的馬,那是匹西域良馬,比淮南的駑馬壯實。“喜歡馬?” 阿古拉笑了,“等你長大了,學認字,學騎馬,給蕭將軍當通事,好不好?” 狗剩使勁點頭,攥著空茶罐跑回屯裏,一路喊著:“阿古拉大人說,我能學騎馬!” 王老漢在茶田聽見,直起腰,望著遠處的炊煙,嘴角咧開了笑。
    盱眙縣衙的文書送到廬州時,趙葵正在看淮河冰融的軍報。文書上寫著:“開春以來,淮南流民渡江北上者已逾兩百戶,多往蕭虎所設流民屯,稱其分田免稅,生計安穩。” 趙葵把文書拍在案上,青瓷茶盞震得作響。
    “怎麽會這樣?” 他對參軍道,“咱們的粥棚也開了,怎麽留不住人?” 參軍囁嚅道:“製置使,北邊給的是地,是種子,能長糧食;咱們的粥棚,隻能管一時…… 再說,弟兄們盤查得緊,流民都說‘南邊像坐牢,北邊能種地’。” 趙葵的手指在地圖上的 “流民屯” 三字上劃過,那裏離盱眙不過十裏,竟成了蕭虎招攬民心的幌子。
    他忽然想起蕭虎在淮河盟約時說的 “守土需先安民”,當時隻當是空談,如今才知,那老狐狸是在用鋤頭挖南宋的根基。“去查,” 趙葵沉聲道,“流民屯裏有多少漢人,多少蒙古人,蕭虎給了他們什麽好處,一一報來!” 窗外的柳枝抽了新綠,趙葵卻覺得心裏比寒冬還冷 —— 刀槍能守住邊界,卻守不住人心。
    三日後,臨安的詔令傳到淮南:“凡淮南流民入境,免三年賦稅,分荒地者另給種子錢。” 趙葵命人把告示貼滿盱眙城牆,還派官差到渡口喊話,承諾 “待遇優於北岸”。可渡口岸邊,等著北上的流民依舊排著隊,大多是拖家帶口的農夫,背著農具和種子。
    “官爺,南邊真給地?” 一個流民問,手裏攥著從北岸偷偷換來的麥種 —— 那麥種比南宋官倉的飽滿。官差拍著胸脯:“自然是真的!朝廷還能騙你們?” 流民卻搖頭:“俺們聽說,北邊的地已經分了,麥種也下了;南邊的告示剛貼,誰知道能不能兌現?” 另一個流民接話:“俺表哥上月去了北岸,昨天托人捎信,說茶苗都活了,讓俺們也去。”
    趙葵站在盱眙城頭,看著北岸的炊煙越來越密,心裏像塞了團棉花。他知道晚了 —— 蕭虎的流民屯已經紮了根,那些分到地、種下種的流民,不會再回頭。就像田裏的種子,落了土,發了芽,就隻會往有養分的地方長。
    暮春的淮河漲了水,水麵漂著兩岸的落花。王老漢站在茶田邊,看著狗剩跟著蒙古孩子學騎小馬,妻子在屋前曬新收的麥,小女兒追著蝴蝶跑,蝴蝶飛過漢蒙雜居的草屋,落在蒙古婦人種的豌豆花上。
    渡口的宋兵換了批新人,不再橫槍,隻是遠遠看著。有個年輕兵卒問老兵:“大人,咱們真不攔了?” 老兵望著北岸的炊煙:“攔不住了。你看那水,往哪邊流,不是咱們說了算的。” 水麵上,一片茶葉順流而下,穿過渾濁的交界線,不知該往南,還是往北。
    王老漢采了第二茬春茶,這次多炒了些,一半給阿古拉,一半讓李木匠捎給南岸的親戚。他在信裏寫:“北岸的地不薄,人心也不冷,要是那邊難混,就過來吧。” 信末,沒提宋兵,也沒提蒙古人,隻畫了株茶樹,根紮在土裏,枝椏伸向天空。
    趙葵在廬州收到探子的回報:“流民屯已有漢人四百餘戶,與蒙古人共修水渠三條,開墾荒地兩千畝,蕭虎親往視察,與茶農同食麥餅。” 他把回報揉成紙團,扔進火盆。火焰舔舐著紙團,像在吞噬南宋最後的防線 —— 那防線不在淮河,而在千萬個王老漢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