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解毒

字數:4578   加入書籤

A+A-


    泗州城的夜像浸了墨的錦緞,沉甸甸壓在青石板路上。街角的老槐樹落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在風裏晃著,投下斑駁的暗影,將嚴清川的身影裹得愈發沉鬱。他立在斑駁的牆根下,玄色衣袍被夜風掀起一角,又重重垂落,像極了他此刻沉到穀底的心境。
    方才那名黑衣信使的聲音還在耳邊打轉,字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主子有令,今夜三更前,將溫大人悄無聲息帶至西郊別院。” 嚴清川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 他怎會不懂,這哪裏是 “任務”,分明是拓跋琛拋來的一塊燙手山芋,一場明晃晃的試探。以拓跋琛的勢力,要拿一個溫大人,不過是翻手覆掌的事,何必繞這麽大個圈子,讓他來做這個 “中間人”?
    他垂眸望著地麵,青石板上積著薄薄一層夜露,映著遠處燈籠的微光,像撒了一把碎星。眼神忽的暗了暗,袖中的手悄然握緊,冰涼的匕首柄硌著掌心,那觸感讓他混沌的思緒清醒了幾分,卻也更添了幾分糾結。成,則能暫避拓跋琛的威壓,可溫家那邊,從此便是徹底的決裂 —— 溫大人待他有提攜之恩,溫小姐更是曾將他視作兄長,這份情分,他怎能拋得下?可若是不成…… 他想起拓跋琛書房裏那尊滲著寒氣的銅爐,想起那些沒能完成任務的人最後的下場,後背驟然竄起一股涼意。
    風裏忽然傳來遠處酒樓的喧囂,隱約還夾雜著商販的吆喝,可這些熱鬧,卻半點也透不進嚴清川的心。他抬眼望向城東的方向,那裏是蘇燕青的地盤 —— 不過半月功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神秘人,竟憑著雷霆手段拿下了泗州城半數的綢緞莊與糧行,就連江湖上赫赫有名的 “青竹幫”,也成了他麾下的勢力。前日他還聽說,拓跋琛在城南的兩處貨棧,一夜之間便被人端了,下手的人,正是蘇燕青的手下。
    嚴清川的眉峰擰得更緊了。他太清楚,蘇燕青的崛起絕非偶然,那步步為營的布局,那滴水不漏的手段,分明是早有預謀。他總是想起那個……現在的嚴家就像被夾在兩塊巨石中間的草,一邊是拓跋琛的步步緊逼,一邊是蘇燕青的勢如破竹,往前是刀山,往後是火海。他深吸一口氣,夜風帶著涼意鑽進肺腑,卻壓不住心底翻湧的無力感。仿佛有一張無形的網,正從四麵八方收緊,將他牢牢困在其中,無論往哪個方向掙紮,都逃不開這兩難的困局。
    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嚴清川指尖暈開一片破碎的銀光。他倚在紫檀木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椅扶上的纏枝紋,喉間溢出的名字輕得像要被晚風卷走 ——“拓跋琛…… 蘇燕青……”
    尾音消散在空曠的書房裏,隻餘下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像陳年墨漬般暈在他眼底。案上的青瓷盞早已涼透,茶漬在杯底凝出深褐的痕跡,一如他此刻糾結的心緒。喉結滾動了兩下,他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的猶豫已被一種沉重的決絕取代,像是終於在迷霧中踩穩了腳下的路。
    翌日清晨,薄霧還未散盡,嚴府的黑漆大門便緩緩開啟。兩個身著青布短打的下人抬著一隻沉甸甸的梨花木箱,腳步放得極輕,仿佛托著什麽稀世珍寶。木箱四角包著銅皮,鎖扣上還掛著嚴家特有的銀質祥雲牌,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
    他們穿過長街,最終停在拓跋府朱紅的大門前。領頭的下人恭敬地遞上拜帖,待門房通報後,便小心翼翼地將木箱放在石階旁,躬身退後兩步,聲音謙卑卻帶著幾分鄭重:“按照主家要求,貨物已按時送上。” 門內傳來腳步聲,木箱上的銅鎖在晨光中輕輕晃動,仿佛藏著一段即將被揭開的過往。
    西郊別院的暖閣裏,地龍燒得正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龍涎香。拓跋琛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軟榻上,指尖漫不經心地轉著一枚玉扳指,聽到手下匯報嚴清川已動身前往溫府的消息時,也隻是漫不經心地挑了下眉峰。那眉梢的弧度極淡,像是風吹過水麵泛起的漣漪,轉瞬便消失無蹤,眼底更是沒半分波瀾,仿佛方才聽到的不過是 “今夜月色尚可” 這類無關緊要的話。
    “知道了。” 他薄唇輕啟,聲音低沉卻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隨手將玉扳指丟在一旁的矮幾上,發出 “叮” 的一聲輕響。在他看來,嚴清川的選擇如何,遠不及內室裏那道身影重要。他微微側頭,目光透過半掩的珠簾,望向裏間的臥房,那裏,沈嫿正安靜的躺在床上,暖黃的燈光灑在她臉上,柔和了她往日清冷的眉眼。
    拓跋琛的眼神瞬間軟了下來,方才那點漫不經心被溫柔取代,他起身時動作放得極輕,連腳步聲都壓得幾乎聽不見,生怕驚擾了裏間的人。走到珠簾前,他停下腳步,靜靜看了沈嫿片刻,一會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回來,轉而問向一旁侍立的福子:“溫明月那邊今日情況如何?”
    福子連忙回話:“回公子,溫小姐今日氣色好了許多,方才還喝了小半碗燕窩粥,甚至能在院子裏慢走兩圈了。”
    拓跋琛聞言,眉宇間的舒展又多了幾分。他略一沉吟,便對著門外揚聲吩咐:“去把舒太醫請過來,讓他給溫小姐再診診脈,看看她的身子是否已無大礙,嫿兒的解毒什麽時候可以開始?”
    門外的侍從應聲而去,暖閣裏又恢複了寧靜。拓跋琛重新坐回軟榻,目光再次投向裏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軟榻邊緣的絨毛,腦海裏想的全是沈嫿的模樣 —— 她鬢邊垂落的碎發、纖細手指、晨光下的睫毛,每一個細節都清晰無比。至於什麽嚴家、溫家都是他不關心的,此刻都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唯有沈嫿的安危與舒心,才是他心頭唯一的牽掛。
    暖閣裏的龍涎香還在緩緩縈繞,院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輕緩。侍從撩開厚重的棉簾時,一股微涼的風趁機鑽了進來,卻瞬間被暖閣裏的熱氣消融。舒太醫提著朱紅漆藥箱,衣角沾著些許夜露,顯然是接到消息後便匆匆趕來。他躬身跟著侍從進門,深藍色的醫袍下擺掃過地麵,沒有發出半分多餘聲響,一舉一動都透著常年在宮廷行走的謹慎。
    “微臣參見陛下。” 舒太醫剛站穩便立刻拱手行禮,腰彎得極低,目光落在地麵,不敢有半分逾越。他深知眼前主子的脾性,手段狠厲,尤其是關乎娘娘的事,更是半點容不得差錯。
    拓跋琛沒有像往常那般讓他起身,隻是靜靜立在軟榻旁,玄色衣袍垂落地麵,勾勒出挺拔卻帶著壓迫感的身形。方才望著內室時的溫柔早已褪去,眼底複上一層沉凝,目光直直落在舒太醫身上,沒有半分繞彎子的意思,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舒太醫,不必多禮。我問你,什麽時候可以開始解毒?”
    這話一出,暖閣裏的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幾分。舒太醫心頭一凜,緩緩直起身,抬眼時恰好對上拓跋琛的目光 —— 那眼神深邃如潭,藏著對娘娘解毒的迫切。他定了定神,雙手交疊放在藥箱上,語氣恭敬卻不失沉穩:“陛下容稟,微臣已經去請過平安脈,溫小姐已能下床行走、進食如常,氣血已恢複大半。娘娘的解毒,臣已經著手安排,隻是……”
    拓跋琛眉頭微蹙,指尖在身側輕輕叩了叩,帶著催促:“隻是什麽?”
    “娘娘有孕,情況更是要凶險幾分。”
    舒太醫的聲音壓得極低,最後幾個字落下時,他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肩,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藥箱的提手,指節泛出青白 —— 他太清楚,這話對拓跋琛而言意味著什麽。
    拓跋琛臉上的急切瞬間僵住,指尖叩擊衣料的動作驟然停住。連窗外的風聲都弱了幾分,隻剩下兩人之間凝滯到近乎窒息的沉默。
    “不必猶豫,不顧一切保娘娘。” 良久,拓跋琛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隻是那低沉的嗓音裏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向來平穩的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他往前邁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更強的壓迫感籠罩下來,目光死死鎖在舒太醫臉上,像是要從他眼中確認這話的真假。
    舒太醫被這眼神看得心頭發慌,卻不敢有半分隱瞞,語氣比先前更顯謹慎:“陛下,解毒之事本就凶險萬分,如今腹中有龍胎,若用藥不慎,輕則傷及龍胎,重則…… 重則可能母子皆危啊!”
    “母子皆危” 四個字像重錘般砸在拓跋琛心上,他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被濃重的擔憂取代。方才對解毒的急切被拋到了九霄雲外,此刻他滿腦子都是沈嫿的模樣。
    拓跋琛的指尖微微顫抖起來,他下意識地望向內室的方向,珠簾後的臥房靜悄悄的,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慌湧上心頭—— 他不怕朝堂爭鬥,不懼刀光血影,可他怕沈嫿出事,也為這個尚未謀麵的孩子心裏滴血。
    “用盡一切代價保住嫿兒!” 他的聲音沙啞了幾分,語氣裏沒了先前的不容置疑,反而多了幾分急切的詢問。他上前一步,雙手不自覺地按在舒太醫肩上,力道之大讓舒太醫忍不住皺了皺眉,“舒太醫,朕不管你用什麽方法,必須保住沈嫿,聽到了嗎?”
    “臣…… 臣遵旨!” 舒太醫被這力道壓得彎了彎腰,卻連忙應聲,“臣這就回去安排。”
    拓跋琛緩緩鬆開手,指尖的顫抖漸漸平複,眼底卻依舊滿是擔憂。他望著內室的方向,聲音放得極輕,像是在對舒太醫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好,有任何情況,立刻來報。”
    “是,臣這就去!” 舒太醫連忙提著藥箱轉身,腳步匆匆地往外走。棉簾被他掀得劇烈晃動,一股冷風灌了進來,拓跋琛卻渾然不覺,隻是靜靜立在原地,目光溫柔而擔憂地望著內室,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 沈嫿,千萬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