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劉章婚後。
    空調外機在窗外發出輕微嗡鳴，劉章輕手輕腳掀開蠶絲被，冰涼的地板觸到腳掌的瞬間，他下意識縮了縮腳趾。液晶鍾顯示淩晨兩點十七分，淺紫色的光在黑暗裏浮動，映得床頭婚紗照裏新娘的笑容有些失真。
    結婚三個月，這套一百二十平的精裝房終於褪去了新房的生澀。玄關處老婆掛的招財貓風鈴不再發出刺耳的脆響，客廳綠蘿的藤蔓沿著置物架蜿蜒出自然的弧度，連洗衣機脫水時的震動聲都變得熟悉。此刻主臥安靜得能聽見妻子均勻的呼吸，劉章套上珊瑚絨拖鞋，摸黑走到書房。
    書房是全屋他最滿意的角落。整麵牆的胡桃木書櫃泛著溫潤的光澤，中間留出的開放式格架上。落地窗前的升降桌能自由調節高度，此刻桌麵停在最舒適的位置，他按下觸控開關，冷白色的台燈亮起，在灰藍色牆紙上投出柔和的光暈。
    水壺發出輕微的咕嘟聲，劉章盯著玻璃壺裏舒展的龍井，茶葉像被驚醒的小魚上下浮沉。結婚前他最討厭這種需要等待的飲品，總覺得速溶咖啡更適合自己——撕開包裝、倒入熱水、一飲而盡，全程不超過三分鍾。但自從某次加班回家，看到妻子在廚房用骨瓷杯泡玫瑰花茶，嫋嫋熱氣裏她垂眸的模樣美得驚人，第二天他就下單了整套茶具。
    茶水蒸騰的霧氣模糊了鏡片，劉章摘下眼鏡擦拭，聽見臥室傳來細微響動。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輕手輕腳走到門口，透過虛掩的門縫往裏看。月光從紗簾縫隙裏漏進來，在妻子臉上鍍了層銀邊。她側著身子蜷縮成蝦米狀，被子滑到腰際，露出淺藍色吊帶睡衣。
    結婚後他總在半夜偷偷看她睡覺。最初是因為換了新環境失眠，後來卻成了某種隱秘的習慣。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小扇子，看她無意識抿起的嘴角，甚至看她翻身時散落枕畔的長發。有次她在夢裏囈語，含糊不清地喊他名字，他差點以為是幻聽，直到她皺著眉又喊了聲"章章"，他才紅著臉鑽進被子裏，心跳快得像要衝出胸腔。
    水壺又開始鳴叫，劉章慌忙跑回書房。第二泡的龍井顏色淡了些，入口卻更回甘。電腦右下角彈出新聞推送，他下意識點開評論區，熱評第一寫著："以前覺得浪漫是玫瑰和燭光晚餐，現在發現最浪漫的，是半夜驚醒時，枕邊人還在熟睡的呼吸聲。"
    這句話像根羽毛輕輕拂過心頭。劉章起身走到窗邊，樓下商業街的霓虹燈早已熄滅，隻有零星路燈在黑暗裏倔強地亮著。他想起裝修時和妻子的爭吵，她非要在客廳裝水晶吊燈，他覺得太浮誇；她堅持要把兒童房刷成淡粉色，他說現在討論這個太早。但當吊燈亮起的瞬間，當粉色牆漆幹透的那天，他才明白有些堅持無關實用，隻是對未來生活的期待。
    手機在褲兜裏震動，是朋友發來消息："兄弟，我下個月結婚，來當伴郎？"劉章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光標，想起畢業散夥飯那天，室友抱著酒瓶說一定要找個能陪自己熬夜打遊戲的老婆。如今聊天背景換成了女孩的照片，備注是"我的小公主"。
    茶水涼了大半，劉章重新燒了壺熱水。這次他往杯裏加了兩顆桂圓，是妻子上次從娘家帶回來的。她說這是媽媽特意曬的，補血安神。蒸騰的熱氣裏，他忽然想起領證那天，民政局門口的梧桐樹開得正盛，陽光透過枝葉在地上灑下斑駁光影。妻子踮腳去夠枝頭的花，裙擺被風吹起，他鬼使神差地按下快門，照片裏的她像隻振翅欲飛的蝴蝶。
    臥室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劉章趕緊放下茶杯。門被推開時，妻子揉著眼睛站在門口，發梢翹著幾根呆毛："怎麽還不睡？"她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像塊蜜糖融化在他心裏。
    "在改方案。"他伸手想拉她過來，又怕冰涼的手驚到她，"吵醒你了？"
    妻子搖搖頭，踩著拖鞋蹭過來。她身上帶著洗衣液的清香，發間還沾著枕套的柔軟氣息。劉章張開手臂，她順勢窩進懷裏，下巴擱在他肩頭："少喝點茶，明天還要上班。"
    這句話讓他想起母親。小時候他熬夜寫作業，母親總會端來熱牛奶，說同樣的話。此刻懷裏的溫度卻截然不同，帶著少女特有的柔軟和溫熱。劉章低頭在她發頂輕吻，聽見她小聲嘟囔："書房空調溫度太低了，明天調高點。"
    月光不知何時移了位置，灑在兩人交疊的影子上。劉章突然覺得，那些為了趕方案熬的夜，那些裝修時的爭吵，那些關於未來的分歧，都在這一刻有了意義。所謂婚姻，或許就是這樣在無數個深夜與清晨的對視中，慢慢生長出纏繞彼此的藤蔓。
    "走吧，回房睡。"他關掉台燈，牽著她的手往臥室走。黑暗中，妻子突然停下腳步，踮腳在他唇上輕輕一吻："謝謝你，章章。"
    這句突如其來的感謝讓他愣在原地。走廊感應燈適時亮起，照亮妻子泛紅的臉頰。他突然想起戀愛時她常說的話："我喜歡和你一起浪費時間。"此刻他終於明白，原來所謂浪費時間，就是這樣在每個平凡的夜晚，靜靜感受彼此的存在，聽呼吸交織成溫柔的旋律。
    重新躺回床上，妻子很快又進入夢鄉。劉章側過身，借著窗外微弱的光描摹她的輪廓。睫毛、鼻尖、唇線，每一處都像刻在他心裏的地圖。空調的嗡鳴和她的呼吸聲漸漸重合，他閉上眼睛，在睡意襲來前最後一個念頭是：或許這就是家的聲音。
    睡不著的時候看睡覺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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