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洞出口的光芒，如同撕裂厚重幕布的曙光，粗暴地刺入歸墟號艦橋。扭曲的時空亂流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邃、冰冷、卻令人心安的無垠星空。艦體劇烈震顫著，如同脫韁野馬衝出泥沼，引擎的嗡鳴帶著劫後餘生的嘶啞，在空曠的宇宙中回蕩。
    艦橋內，一片死寂般的喘息。藤原浩介癱坐在椅子上，後背的桑木纖維束無力地低垂，汗水浸透的製服緊貼著他布滿傷疤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尚未平複的神經痛楚。林語靠在控製台邊，臉色蒼白如紙，額頭的測雨器紋路黯淡微弱，強行驅動《天符經》對抗時間流速的反噬，讓她本就虛弱的精神幾近枯竭。沈墨白站在艦長席前，身形依舊挺拔如鬆，但緊握扶手的指節卻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冰封的麵容下，是強行壓抑的巨大疲憊與後怕。諸葛青陽的維生單元內，生命信號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僅存的意識仿佛沉入了無邊的黑暗深淵。
    “蟲洞穿越……完成。坐標……確認。距離……農政星圖核心區……17光年。”墨離的電子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繃緊琴弦鬆弛後的餘顫，“引擎……星腱係統……運行穩定。能量儲備……42……嚴重不足。外部環境……無……直接威脅。”
    無直接威脅。這句話本該帶來一絲寬慰，但在經曆了觀測者如影隨形的追殺、時間陷阱的窒息折磨後，反而更像一種冰冷的嘲諷。他們如同驚弓之鳥，漂浮在未知的深空，能量告急，傷痕累累，前路茫茫。
    “42……”藤原浩介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濃濃的疲憊與一絲絕望，“這點能量……夠我們爬多遠？爬到哪裏去？觀測者……那群陰魂不散的雜種……肯定還在後麵盯著！”
    “星圖……汙染源……‘人和’恒星……信號……微弱……但……持續存在。”墨離的補充如同冰水澆頭，“追蹤……風險……極高。”
    沈墨白沉默著，目光掃過主屏幕上代表能量儲備的、刺眼的紅色柱狀圖，再看向舷窗外那片深邃、陌生、仿佛能吞噬一切希望的黑暗。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尋找……補給點。行星……小行星帶……任何……蘊含……可用能源的……天體。”
    “掃描……啟動……全頻段……探測……”墨離回應。
    探測波無聲地掃向深空。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意味著寶貴能量的消耗。
    突然！
    “警告！艦體……結構應力……異常！”
    “檢測到……未知……質量源……引力擾動！”
    “來源……艦內……核心……數據庫……存儲區！”
    艦內？！
    所有人瞬間警醒！藤原浩介猛地坐直身體，林語強打精神看向數據流，沈墨白眉頭緊鎖。
    “質量源？引力擾動？”藤原浩介一臉難以置信，“數據庫……存儲的是……信息！哪來的質量？！”
    “質量源……鎖定……《永樂大典》……實體……楠木函……存儲單元！”墨離的播報帶著冰冷的精確，“該單元……空間……負載……指數……異常飆升！等效……質量……超過……設計閾值……300！艦體龍骨……b7區……應力裂痕……生成！擴散中！”
    《永樂大典》實體？！楠木函？！
    沈墨白的眼睛突然瞪大，仿佛看到了什麽極其震驚的事情！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像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著。
    在他的視線中，那本承載著華夏文明巔峰知識結晶的實體書函正靜靜地躺在那裏。這本書函是由珍貴的金絲楠木打造而成，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它的表麵鑲嵌著磁懸浮量子存儲陣列，這是一種極其先進的技術，使得這本書函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容器，更是一個高科技的知識寶庫。
    這本書函所代表的意義遠不止於此。它是歸墟號上最具象征意義的文明聖物，是華夏文明的瑰寶。它內部存儲的內容更是令人驚歎，那是《永樂大典》最核心、最原始、無法被完全數字化的部分。這些內容是由特殊的墨水和紙張承載的，它們蘊含著古老的精神烙印，仿佛能夠穿越時空，將人們帶回到那個遙遠的時代。
    當歸墟號啟航時，這本書函被視為文明之魂的錨點，它承載著人類文明的希望和未來。為了保護這本書函，其存儲單元采用了最頂級的空間壓縮和引力屏蔽技術，使得它的質量趨近於零。這樣的設計不僅保證了書函的安全，也使得它能夠在宇宙中自由穿梭，不受任何重力的影響。
    “怎麽可能？！”林語失聲驚呼，“空間壓縮場……失效了？！”
    “空間壓縮場……運行正常！”墨離的回答令人心寒，“異常……源於……存儲單元……內部！《永樂大典》……實體頁麵……蘊含的……信息……熵值……發生……不可控……激增！其……量子信息態……與……實體物質……產生……強……引力……耦合效應！等效質量……隨……信息熵值……同步……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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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息熵值激增？引力耦合？
    一個匪夷所思、卻殘酷無比的現實擺在麵前《永樂大典》實體書函，這本承載著文明重量的聖物，其物理重量……正在隨著它所蘊含的知識信息量的活躍度（熵值）而……瘋狂增加！
    “警報！龍骨裂痕……加速擴張！”
    “等效質量……持續上升！350……400……！”
    “艦體……結構完整性……臨界點！預計……15分鍾後……局部……坍塌！”
    “媽的！”藤原浩介一拳砸在控製台上，合金台麵發出沉悶的回響，“這破書……成精了？！要壓垮我們的船？！”
    “不是書……”林語的聲音帶著顫抖的洞悉，測雨器紋路因極致的運算負荷而明滅不定，“是……是它承載的……‘重量’！文明的……‘重量’！在……這個宇宙規則下……被……具現化了！”
    “減輕……載重！”沈墨白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艦長決斷，“墨離！計算！維持艦體結構安全……需要……削減……多少……等效質量？！”
    冰冷的計算瞬間完成。
    “需削減……當前等效質量……至少……30！”
    30！一個冰冷的數字，如同斷頭台的鍘刀，懸在頭頂！
    削減什麽？《永樂大典》本身？那等同於親手焚毀華夏文明的元神！拋棄部分物資？歸墟號早已是精簡到極致的方舟，每一克質量都關乎生存！拋棄……人員？這個念頭僅僅閃過，就讓沈墨白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罪惡感！
    “沒有……其他……非核心……可拋棄物……質量總和……不足……5……”墨離的補充斷絕了所有僥幸。
    唯一的選項，冰冷而殘酷地指向了……艦載數據庫！那存儲著七十億人類記憶體、無數文明典籍數字副本、以及歸墟號航行日誌的……量子記憶雲！
    “不！！”藤原浩介發出野獸般的咆哮，雙眼瞬間布滿血絲，“那是……那是七十億條命！最後的……魂！刪了它們？！我們……我們他媽還算人嗎？！”
    “警報！裂痕……擴張加速！等效質量……450！坍塌倒計時……12分鍾！”
    艦體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仿佛巨獸瀕死的哀鳴。
    就在這絕望的僵持中！
    “滋啦——！劈啪——！”
    一陣密集的、如同瓷器碎裂般的脆響，毫無征兆地在艦橋內響起！聲音來源——並非某個特定位置，而是……遍布整個艦橋內壁的合金艙板！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注視下，光滑的合金艙壁表麵，瞬間浮現出無數細密的、如同蛛網般的裂紋！裂紋深處，並非黑暗，而是……滲透出粘稠的、散發著陳舊紙張與幹涸墨汁混合氣味的……暗青色液體！
    緊接著！
    “噗！噗！噗！噗——！”
    伴隨著令人心悸的破裂聲，無數大小不一、形態各異、通體呈現出脆弱青白瓷色、表麵布滿細密冰裂紋的……陶瓷活字，如同被無形的模具擠壓成型，從那些裂紋中、從流淌的暗青色液體裏，硬生生地“生長”了出來！
    這些活字並非死物！它們通體呈現出一種脆弱而古舊的青白瓷色，表麵布滿了細密的冰裂紋，每一個活字都陰刻著清晰無比、卻令人心頭發顫的篆文或楷書
    “刪”
    “減”
    “棄”
    “舍”
    “亡”
    “忘”
    “絕”
    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從歸墟號自身的絕望中拓印而出，帶著冰冷的抉擇氣息！
    更令人震撼的是，這些從艦體“滲出”的陶瓷活字，並未散落，而是如同被無形的磁力線吸引，瞬間匯聚、組合！它們在空中翻滾、碰撞、咬合，發出清脆而冰冷的“叮當”聲，轉瞬之間，便在艦橋中央的虛空中，構築起一道巨大、複雜、散發著沉重壓迫感的……立體公式！
    公式由純粹的陶瓷活字構成，其結構繁複精密，流淌著暗青色的光暈
    c
    p
    +s
    其中
    c由“文”、“明”、“總”、“質”、“量”等活字構成，散發著沉重的青銅光澤。
    由“等”、“於”活字構成，冰冷如鐵。
    p由“典”、“籍”、“實”、“體”、“重”等活字構成，其核心赫然是微縮的《永樂大典》楠木函虛影，散發著溫潤卻沉重的木質光澤。
    +由“加”字活字構成。
    s由“記”、“憶”、“熵”、“值”等活字構成，其形態如同翻滾的、由無數細小活字構成的量子雲，散發著變幻不定的幽藍光芒。
    這公式懸浮在艦橋中央，如同宇宙法則冰冷的宣判！文明的總質量，等於典籍實體的重量，加上記憶的熵值！
    要減輕載重，要麽削減實體（p），要麽……削減記憶（s）！沒有第三條路！
    “孤帆……定理……”林語失神地呢喃，測雨器紋路的光芒映照著那冰冷的公式，淚水無聲滑落，“文明的方舟……載不動……所有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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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屁！”藤原浩介目眥盡裂，指著那公式嘶吼，“什麽狗屁定理！記憶……是能稱重的嗎？！刪了它們……和殺了他們有什麽區別？！”
    “警報！等效質量……480！裂痕……貫穿b7區！倒計時……9分鍾！”
    艦體的呻吟變成了痛苦的哀嚎！一道猙獰的裂痕甚至從天花板蔓延而下，細碎的合金碎片簌簌掉落！
    沈墨白死死盯著那懸浮的公式，再看向主屏幕上飛速跳動的倒計時和岌岌可危的結構圖。艦長的職責如同冰冷的枷鎖，勒緊了他的心髒。拋棄記憶？那是七十億靈魂最後的棲息地！拋棄《永樂大典》？那是華夏文明的脊梁！
    “艦長！！”藤原浩介和林語的目光同時聚焦在他身上，充滿了絕望的懇求。
    就在這時，一個佝僂的身影，踉蹌著從艦橋角落的陰影中走出。是墨衡教授。他蒼老的臉龐上布滿疲憊的溝壑，眼神卻異常清明。他沒有看那懸浮的公式，也沒有看倒計時，而是徑直走向艦橋深處——那裏，一個被多重力場保護的、散發著淡淡楠木清香的巨大書函，靜靜懸浮在基座上。正是《永樂大典》的實體存儲單元。
    墨衡伸出枯槁、布滿老人斑的手，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極其輕柔地……撫過那金絲楠木函溫潤的表麵。他的動作，如同撫摸情人的臉頰，充滿了無盡的眷戀與……訣別的悲傷。
    “不能……刪……”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在死寂的艦橋中回蕩，“刪了……記憶庫……七十億人……就成了……無根的……遊魂……文明……就斷了……來處……”
    他的手指停留在楠木函上一處細微的、如同蟲蛀般的古老刻痕上，仿佛在觸摸著曆史的脈搏。
    “燒了它……”他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燃燒星辰般的銳利光芒，直視沈墨白，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等於……”
    “燒了……”
    “華夏的……”
    “……元神！”
    元神！文明的元神！那不僅僅是知識，是曆史，是技藝！那是滲透在血脈深處的精神烙印，是麵對絕境時永不低頭的脊梁，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浩然之氣！是諸葛青陽刻血為軸的決絕！是金書媛化樹為碑的犧牲！是墨衡熔臂鑄環的悲壯！是歸墟號上每一個傷痕累累的靈魂，在無盡黑暗中，依然死死攥著的……那一點不滅的火光！
    燒了它？等於親手掐滅這縷元神！等於承認他們一路的掙紮、犧牲、背負的所有沉重……最終，隻是為了成為一具在宇宙中漂浮的、沒有靈魂的空殼！
    “……”
    艦橋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艦體結構不堪重負的呻吟和倒計時的滴答聲，如同喪鍾，敲打在每一個人的靈魂上。藤原浩介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嵌進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林語閉上雙眼，淚水無聲流淌。沈墨白看著墨衡那雙燃燒的眼睛，看著楠木函上那溫潤的光澤，再看向虛空中那冰冷的公式……
    刪減記憶，是屠戮過往。
    焚毀典籍，是斷絕未來。
    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是對文明本身最徹底的……閹割！
    倒計時00:07:32……
    歸墟號，這艘承載著文明最後火種的孤帆，在深空的驚濤駭浪中，被逼到了必須親手斬斷自身一部分靈魂的絕境。文明的重量，在這一刻，化作了壓垮脊梁的……孤帆定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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