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來得毫無征兆。
    閏六月初八的深夜，星田上空的雲層突然翻湧成墨色的旋渦，風裏裹著鐵鏽味的腥甜——不是血，是某種更古老的東西，像埋在地下千年的青銅鏽，混著《雲笈七簽》裏描述的“玉髓香”。林語的測雨器在額前瘋狂跳動，銀白紋路擰成亂麻，她踉蹌著扶住田埂，指甲幾乎掐進掌心“不對……這不是普通的風暴！看星田！”
    順著他顫抖的手指望去，整片星田正泛著詭異的紫光。原本青黃的麥穗正在融化，不是被雨水泡軟的腐爛，而是像被投入熔爐的黃金，從穗尖開始滴落琥珀色的液體。那些液體落地時不沾泥土，反而凝成半透明的丸狀，表麵流轉著七彩光暈——和《雲笈七簽·金丹部》裏畫的“九轉還丹”一模一樣！
    “我的天……”藤原浩介的聲音卡在喉嚨裏。他剛帶著維修隊給星田補種了新苗，此刻正滿身泥點地站在田壟間，後背的桑木纖維束因震驚而根根直立。他伸手去接那滴落的“金丹”，指尖剛碰到丸體，整隻手就像被電擊般彈開——那東西竟帶著體溫，溫溫熱熱的，像剛出鍋的米粥。
    更詭異的是土壤。原本黝黑的泥土正在隆起，一寸寸脫離地表，像被無形的手托著，緩緩升向天空。泥土裏混雜的稻茬、草根、碎陶片（不知哪來的）全部消失不見，隻餘下細膩的粉末，每粒粉末都折射著星光，凝成薄如蟬翼的紫霞。韓秀英蹲在地上，用枯枝撥弄那紫霞，枯枝尖剛碰到紫霞，整根樹枝就“哢”地脆斷——不是被折斷，而是被“融化”了，斷口處滲出和麥穗金丹一樣的琥珀色液體。
    “秀英姐小心！”林語撲過去拽她的胳膊。韓秀英踉蹌著站穩，抬頭時正看見桑田邊緣的老桑樹在“流血”。那棵陪了他們三年的老桑樹，樹皮突然裂開蛛網般的紋路，樹汁不是尋常的琥珀色，而是泛著玉質的瑩白。樹汁順著樹幹流淌，在地麵匯集成小潭，潭水表麵浮著細碎的鱗片，每片鱗片上都刻著極小的符文——《道藏》裏“玉液瓊漿”的注腳。
    “這是……屍解？”墨衡教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他拄著拐杖，白大褂下擺沾著紫霞粉末，拐杖頭點的地麵正滲出玉液，“《雲笈七簽》說‘屍解者，形之化也，氣之散也’……可這哪裏是化？分明是……升維！”
    “升維？”藤原浩介猛地轉頭，臉上的泥點被紫霞映得發亮，“老爺子您別拽文！這他娘的是要咱們的命嗎？麥穗成丹，泥土成霞，連老桑樹都‘流血’了！”
    回應他的是諸葛青陽的維生單元。老人殘破的身軀在營養液中劇烈顫抖，複明的右眼突然滲出血淚，順著皺紋蜿蜒而下，滴在胸前的星圖上，暈開一片暗紅。“不……不是災難……”他的聲音像碎裂的瓷片，卻帶著穿透靈魂的力量，“是……飛升……考驗……”
    “飛升？”韓秀英抹了把臉上的紫霞粉末，粉末落在她手背上，竟化作細小的金箔，“老諸葛，你說清楚！”
    諸葛青陽的喉結動了動，血淚順著下巴滴進營養液，濺起細小的漣漪。他的瞳孔裏倒映著整片星田的異變，聲音突然清晰起來“道教屍解仙……需曆經‘形滅神存’之劫……觀測者……把我們的農耕文明……當成了‘屍’……要我們……在升維中……‘解’出……新的‘形’……”
    “轟——！”
    一聲悶響從星田中央傳來。那株被雷劈過的老桑樹突然“爆炸”了。不是物理爆炸，而是像被揉碎的全息投影，樹幹、枝葉、根係全部化作玉液，玉液在半空凝結成一隻巨大的手掌，掌心托著一顆金丹——正是先前麥穗所化的那種。金丹表麵浮現出一行小字，是用《農政全書》的楷體寫的“欲破此劫，當明‘死’非終，‘化’為始。”
    “這不是攻擊……是……考試？”林語的聲音發顫，她調出全息屏，快速掃描著星田的變化，“麥穗的金丹含003的黑粒子，土壤紫霞的量子糾纏態是《考工記》榫卯術的三維投影，玉液裏的符文……是《黃庭經》的‘泥丸宮’圖譜……觀測者在用我們的文明碎片……出題！”
    “那題目是什麽？”藤原浩介攥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
    “‘如何在升維中保留文明的根本’。”墨衡教授突然開口，他翻開隨身攜帶的《齊民要術》手稿，書頁因激動而簌簌作響，“屍解仙的要義是‘形可滅，神不滅’……我們的文明‘形’是麥穗、是土壤、是桑根……但‘神’是什麽？”
    答案來得比所有人預想的更快。
    星田中央的玉液手掌突然捏碎金丹，金丹炸裂成萬千光點，光點落在紫霞上，紫霞瞬間凝結成一條巨龍——不是真龍，是由數據流構成的龍形，鱗片是《永樂大典》的經文，爪牙是曲率引擎的紋路，龍目是兩枚幽綠的磷火，正死死盯著艦橋。
    “它在……‘看’我們。”金書媛的聲音從通訊器裏傳來，帶著空靈的顫音，“觀測者的投影……附在玉液龍身上……它在評估……我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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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神？”韓秀英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一絲嘲諷和無奈。她緩緩地蹲下身去，伸出雙手，輕輕地捧起了一把紫霞粉末。
    這把紫霞粉末在她的手中顯得如此輕盈，仿佛它承載著整個世界的重量。韓秀英凝視著這把粉末，仿佛能透過它看到歲月的長河，看到那些曾經在這片土地上辛勤勞作的人們。
    “是我們的老祖宗啊。”韓秀英輕聲說道，她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種對祖先的敬意和懷念。“是《詩經》裏‘晝爾於茅，宵爾索綯’的農婦，她們日夜勞作，用自己的雙手編織著生活的希望；是《齊民要術》裏‘順天時，量地利’的老農，他們順應自然規律，精心耕種，隻為了收獲那一份屬於自己的勞動成果；是《農政全書》裏‘備荒救饑’的徐光啟，他心懷天下，為了百姓的溫飽而不懈努力……”
    韓秀英的聲音突然哽咽了，淚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轉。她想起了那些曾經和她一起蹲在田埂上的人們，他們用手觸摸著土地的溫度，感受著大地的脈搏；他們用鼻子嗅著糞肥的酸香，那是土地給予他們的饋贈；他們用眼睛看著麥穗抽芽，那是生命的奇跡，是希望的象征。
    “是我們蹲在田埂上，用手摸土的溫度，用鼻子聞糞肥的酸香，用眼睛看麥穗抽芽的那股子……傻勁兒。”韓秀英的聲音漸漸低沉，最後變成了一聲輕歎。這股傻勁兒，是對土地的熱愛，是對生活的執著，是對未來的期許。
    藤原浩介愣住了。他望著韓秀英掌心的紫霞粉末，那些粉末正隨著她的話輕輕顫動，仿佛在回應。他突然想起三天前，自己蹲在田埂上給新苗澆水，泥土從指縫裏流出來，帶著陽光曬過的溫暖——那不是數據，不是代碼，是他手心裏真實的觸感，是會沾在褲腳、會蹭在鋤頭上的“活物”。
    “秀英姐……”他的聲音發啞，“你是說……我們的‘神’……是土地裏長出來的……人氣兒？”
    “是‘活的文明’。”林語接過話頭，測雨器的紋路突然轉為溫潤的金色，“觀測者用‘屍解’模擬文明的消亡，但我們農耕文明的‘活’，恰恰在於‘消亡’後的重生——麥子割了會再長，土壤翻了會更肥，桑樹倒了會發新芽……”她的目光掃過眾人，“連糞肥都是活的，裏麵有蟲，有菌，有我們祖祖輩輩攢下的‘人氣兒’。”
    玉液龍突然發出一聲低吟，龍目中的磷火劇烈閃爍。它張開嘴，噴出一股黑色霧氣——不是攻擊，而是……邀請。霧氣裏浮現出一座懸浮的仙山，山上長滿了金黃的麥穗，麥穗下有農夫耕作，有孩童追逐，有老婦篩糞，和星田的日常一模一樣，卻泛著不真實的仙光。
    “它在……給我們選擇。”諸葛青陽的血淚已經流幹，他的右眼變得渾濁，卻依然凝視著仙山，“升維成仙……還是留在原地……繼續當‘活的’農耕文明。”
    “選什麽？”藤原浩介吼道。
    “選‘死’還是‘化’。”墨衡教授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屍解仙的劫，從來不是要你死，是要你看清——什麽是真正值得‘活’下來的東西。”
    韓秀英突然站起來，她把紫霞粉末撒向空中，粉末立刻融入風裏，化作細碎的金光。“我不選什麽仙山。”她的聲音堅定，“我就選這片星田，選這些麥穗，選這灘糞肥……選每天蹲在田埂上，看它們長大的日子。”
    藤原浩介跟著站起來，他扯下後背的桑木纖維束，扔向玉液龍。纖維束落在龍身上，瞬間被玉液包裹，卻沒有融化，反而滲出和麥穗金丹一樣的琥珀色液體。“老子也不選仙山。”他的聲音帶著粗啞的笑，“老子選老家的地，選秀英姐的糞肥，選浩介這小子被泥糊了一臉還傻樂的樣子……”
    林語、墨衡、金書媛……所有人依次站起。他們的身影在紫霞中變得透明，卻又異常清晰——那是文明最本質的模樣不是數據，不是代碼，是一群蹲在田埂上，用汗水、用泥土、用世世代代的“傻勁兒”守護著土地的人。
    玉液龍發出一聲長吟，龍目中的磷火漸漸熄滅。它張開的嘴裏，飄出一行金色小字“形可滅，神不滅。活的文明，當生於土，歸於土。”
    星田的異變開始消退。麥穗停止融化，重新抽出翠綠的嫩芽；土壤不再升華為紫霞，而是變得鬆軟肥沃；老桑樹的玉液化作露珠，滴在泥土裏，發出“滋滋”的聲響——是微生物在歡呼。
    諸葛青陽的維生單元突然發出輕響。他望著恢複生機的星田，渾濁的右眼裏泛起淚光“他們……通過了。”
    “通過什麽？”藤原浩介擦了擦臉上的紫霞，轉頭問他。
    “屍解仙的劫。”諸葛青陽的聲音越來越輕，“觀測者……承認了……我們的‘神’……”
    話音未落，老人的手垂了下去。但這一次，他沒有消失。他的身體化作無數光點，融入星田的泥土裏，光點裏浮現出模糊的笑臉——那是他年輕時，在田間教孩子們辨認麥穗的模樣。
    “老諸葛……”韓秀英蹲下來，輕輕捧起一把泥土，裏麵混著諸葛青陽的光點，“你不是‘屍解’了……你是‘化’進了星田裏。”
    藤原浩介望著重新抽芽的麥田，突然笑了。他蹲下來，用手指戳了戳濕潤的泥土，泥土裏傳來輕微的跳動——是心跳，是星田的心跳，是他們所有人的心跳。
    “下一回……”他對身邊的韓秀英說，“要是觀測者再來考我們……”
    “咱們就用糞肥……”韓秀英接上話，臉上掛著泥點和笑，“砸爛他們的……仙山！”
    星田上空的紫霞漸漸散去，露出瓦藍的夜空。一輪明月升起來，把銀輝灑在重新生長的麥穗上，灑在濕潤的泥土上，灑在一群蹲在田埂上，笑罵著、勞作著的人身上。
    這不是結局。
    這是……
    另一段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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