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藥暖膝
    第二天一早，天剛擦亮，葉塵就背著竹籃上了後山。初秋的山霧還沒散，沾在草葉上凝成水珠，打濕了他的褲腳。他熟門熟路地鑽進岩石縫密集的坡地——那裏長著最鮮嫩的過江龍，根係牢牢攀著石壁，得用小鋤頭小心刨開周圍的泥土，連須根一起拔起，苗醫用藥講究“全株入藥”，少一寸都可能差了藥效。透骨草長在溪邊，葉子帶著清苦的香氣，他專挑頂端三寸長的嫩枝掐，指尖很快染了層淡綠的汁液。
    回到苗醫展示館時，太陽剛爬過雕花窗欞。葉塵把草藥攤在竹篩上，仔細挑揀掉混在裏麵的碎石和枯草，又用山泉水輕輕衝洗，然後放在陰涼處晾幹。竹籃就擺在門口的八仙桌上，旁邊放著外婆傳下來的木槌和搪瓷碗——他特意提前把工具洗幹淨，連碗沿的水漬都擦得鋥亮，就等著蘇瑤來取。
    可從清晨等到日頭偏西，展示館裏的草藥香飄了又散，蘇瑤的身影始終沒出現。葉塵坐在櫃台後，手裏翻著那本藍布封皮的草藥手冊，目光卻總往門口飄。手冊裏“風濕調理方”那頁夾著片幹枯的艾草，是去年采的，邊緣已經發脆，他指尖摩挲著草葉，心裏隱隱有點發慌——蘇瑤昨天走時那麽急切，不會是出了什麽事吧？
    正想著，門口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蘇瑤氣喘籲籲地衝進來，頭發被風吹得散亂，淺藍襯衫的領口沾了汗，眼眶紅得像浸了水的櫻桃。“葉醫生，對不起……我來晚了。”她扶著門框，大口喘著氣，手裏攥著個皺巴巴的病曆本，紙頁邊緣都被捏得發卷，“外婆今早起來膝蓋突然腫得老高，連床都下不了，我陪著去做檢查、拍片子，一直忙到現在才抽出身。”
    葉塵二話不說，起身拎起竹籃就往外走“走，我跟你去醫院，路上教你怎麽搗藥。”蘇瑤愣了一下，連忙跟上“這怎麽好意思？您還得看店……”“店裏沒人來，不打緊。”葉塵腳步沒停，順手把櫃台上的木槌和搪瓷碗也塞進竹籃，“老人類風濕急性發作最遭罪，早一分鍾敷藥，就能少受點疼。”
    兩人騎著電動車往市醫院趕，風從耳邊吹過，帶著街邊梧桐樹的落葉。葉塵一邊穩穩把著車把，一邊大聲跟後座的蘇瑤說“到了醫院先把草藥捶軟，要捶到出汁，然後加一勺白酒，放在鍋裏炒到溫熱，不能太燙，不然會燙傷皮膚。敷的時候用紗布裹緊，別讓草藥渣漏出來，每隔兩個小時換一次。”蘇瑤趴在他身後，認真記著，時不時點頭“捶的時候要用力嗎？會不會把草藥捶爛？”“不用太大力，能出汁就行，爛了反而不好敷。”葉塵應著，心裏卻比蘇瑤還急——他想起外婆以前犯風濕時，膝蓋腫得像饅頭，連碰都不能碰，夜裏疼得直哼哼，那種滋味，他比誰都清楚。
    到了醫院住院部，蘇瑤一路小跑著帶路，葉塵拎著竹籃跟在後麵，走廊裏消毒水的味道混著草藥香，顯得有些突兀。病房裏，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病床上，蘇瑤的外婆躺在床上，右腿蓋著薄被，褲腿卷到膝蓋上方，露出的膝蓋腫得發亮，皮膚透著不正常的暗紅，輕輕動一下，老人就忍不住皺眉，嘴裏發出細微的痛哼。
    “阿婆，我們來了。”蘇瑤快步走到床邊，聲音放得極輕。老人緩緩睜開眼，看到葉塵手裏的竹籃，渾濁的眼睛亮了亮，嘴角牽起個虛弱的笑“這是……帶草藥來了？”葉塵放下竹籃，蹲在床邊，小心地掀開薄被，指尖輕輕按了按膝蓋周圍的皮膚——從膝蓋骨到小腿肚，都腫得發硬，按下去能感覺到明顯的硬塊。“阿婆，您這是風濕急性發作，還帶點積液。”他一邊說，一邊問，“昨天是不是吹了風？或者碰了涼水？”
    老人點點頭，聲音有些沙啞“昨天晚上窗戶沒關嚴，吹了半夜風，今早起來就疼得站不起來了。”葉塵了然，從竹籃裏拿出過江龍和透骨草，放進搪瓷碗裏“您別擔心，這草藥敷上能消腫止痛，我外婆以前也犯過這毛病，敷了三天就好多了。”說著，他拿起木槌，示範著輕輕捶打草藥“蘇瑤，你看，要這樣上下捶，別光捶一個地方，讓草藥均勻出汁。”
    蘇瑤趕緊接過木槌，學著葉塵的樣子捶打。木槌落在草藥上，發出“咚咚”的輕響，病房裏的消毒水味漸漸被草藥的清香蓋過。老人看著蘇瑤笨拙卻認真的模樣，又看看葉塵，忽然說“小夥子，你這草藥看著眼熟。我年輕時在黔東南的苗寨待過幾年，那時候在山裏幹活，膝蓋受了寒，寨子裏的老苗醫就用這種草藥給我敷，敷完暖暖的，特別舒服。後來回城裏，再也沒見過這麽地道的草藥，慢慢就忘了這法子。”
    葉塵手裏的動作頓了頓，從口袋裏掏出那本草藥手冊，翻開遞給老人“阿婆，這是我外婆傳下來的手冊，裏麵記的都是苗寨裏的老方子。您要是需要草藥，以後我每周給您送過來，不用您跑一趟。”老人接過手冊，指尖輕輕摸著藍布封麵，上麵“苗醫草藥方”五個毛筆字已經有些褪色，她眼眶慢慢紅了“好，好啊……沒想到老了老了，還能再用上苗寨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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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藥捶軟後，葉塵倒了點白酒進去，放在微波爐裏加熱了三十秒。拿出來時，一股溫熱的香氣撲麵而來，他先用手背試了試溫度，確認不燙了，才用紗布把草藥裹成餅狀，輕輕敷在老人的膝蓋上。“您感覺怎麽樣？會不會太燙？”他問。老人閉上眼睛，嘴角慢慢舒展開“不燙，暖暖的，像揣了個小暖爐，比貼西藥膏舒服多了——西藥膏貼久了，皮膚又癢又紅，還起小疹子。”
    蘇瑤坐在一旁，看著葉塵小心調整紗布的鬆緊，又幫老人把褲腿往下拉了拉，蓋住露出的皮膚，心裏忽然生出一絲敬佩。她在康複科實習這麽久，見多了醫生冷冰冰地開藥方、說術語，很少有人像葉塵這樣，連敷藥的溫度、紗布的鬆緊都照顧得這麽細致，仿佛麵前的不是陌生的病人，而是自家的長輩。
    接下來的三天，葉塵每天清晨都會去後山采新鮮的草藥，然後準時出現在醫院病房。第一天，他把過江龍的用量加了一錢，因為老人說膝蓋還是發僵；第二天，又在草藥裏加了少量生薑末，驅寒的效果更好；第三天，看到老人的膝蓋腫消了不少，他又把敷藥的間隔從兩小時改成三小時，避免皮膚長時間受刺激。
    蘇瑤每天都陪著，從一開始的幫著搗藥，到後來能自己熟練地調整藥方、敷藥，甚至學會了用葉塵教的簡單推拿手法，給老人按揉膝蓋周圍的穴位。葉塵教她按“膝眼穴”時，特意讓她先在自己的膝蓋上試“用指腹輕輕按，力度以感覺到酸脹為宜，別太用力，不然會疼。”蘇瑤的指尖落在他膝蓋上，輕輕按壓，果然感覺到一點酸脹，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展示館見到葉塵時，他指著展櫃裏的草藥，耐心講解用法的樣子，心裏像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軟軟的。
    到了第四天早上，葉塵剛走進病房，就看到老人扶著床欄杆，慢慢挪動著腳步。陽光照在她臉上，映出淡淡的笑意。“葉醫生，你來了！”老人看到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試著往前挪了兩步，雖然走得慢，卻不用人扶了，“昨天敷了藥，今早起來膝蓋不疼了，能走路了！”
    葉塵趕緊走過去，扶著老人的胳膊“您慢著點，別著急。”老人卻拉著他的手，激動得聲音都發顫“多虧了你這苗醫的法子，比吃西藥還管用！之前吃了那麽多止痛藥，膝蓋還是又腫又疼，沒想到敷了幾天草藥就好了。”蘇瑤站在一旁，看著葉塵被老人握著的手，又看看葉塵臉上靦腆的笑，心裏的敬佩又深了幾分——他不是什麽大醫院的專家，沒有光鮮的頭銜，卻用最樸素的草藥，解決了西醫都頭疼的難題。
    那天下午，蘇瑤送葉塵出醫院時，手裏攥著個布包，裏麵是她特意買的紅糖糕。“葉醫生，這幾天麻煩您了，一點心意，您收下。”她把布包遞過去，臉有點紅，“我外婆說，要不是您，她還得在床上躺好久。”葉塵推辭了半天，實在拗不過蘇瑤，隻好收下“舉手之勞，不用這麽客氣。阿婆後續還得敷幾天藥，我明天再送草藥過來。”
    蘇瑤點點頭，看著葉塵拎著竹籃走遠的背影，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竹籃裏的草藥香隨著風飄過來，淡淡的，卻格外讓人安心。她忽然想起康複科裏那些常年受風濕、術後僵硬折磨的病人——要是能把葉塵的苗醫法子用到臨床，說不定能幫到更多人。這個念頭像顆種子，悄悄落在她心裏，等著生根發芽。
    回到展示館，葉塵把紅糖糕放在八仙桌上，拆開布包，一股甜香混著草藥香飄滿了屋子。他拿起一塊放進嘴裏，甜而不膩，心裏忽然暖暖的。他走到櫃台後，翻開那本草藥手冊，在“風濕調理方”那頁寫下一行字“十月初三，蘇阿婆，敷藥四天，可扶欄行走。”筆尖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可試用於臨床康複。”
    窗外的夕陽斜斜照進來，落在手冊上，把字跡染成了暖金色。葉塵看著那行字，嘴角慢慢揚起——外婆傳給他的不隻是一本藥方，更是一份能幫人的手藝，或許，他真的能讓苗醫這門老學問，在新時代裏煥發出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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