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草尖凝著露珠。林璃扒著吱呀作響的籬笆門，踮起腳尖用力揮舞小手：“哥——早點回來呀！馬馬的眼睛……好像比昨天更黑啦！”
    林燼勒住韁繩，回頭望了一眼。院中深坑已被陰煞藤蔓無聲填平，隻餘新翻的濕潤泥土。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對那懵懂的關切點了點頭。黑馬不耐地打了個響鼻，噴出的白氣竟帶著絲絲縷縷的黑霧，瞳孔深處幽光流轉，越發不似凡物。
    “在家聽話。”林燼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薄霧。他輕夾馬腹，並未疾馳，任由魔駒踏著碎步，緩緩行入村中蜿蜒的土路。鐵蹄過處，濕潤的泥土悄然凝結出霜花般的淺黑冰紋，旋即又無聲消融。
    行不過百步，一道刻意挺直的青色身影，突兀地杵在道中，擋住了去路。
    是李屠夫家的女兒，李茹。
    青衫被晨露與冷汗浸透，緊貼在背上，勾勒出緊繃的線條。她顯然已在此“迎風而立”多時，精心梳理的長發被汗水黏在頸側，額角鬢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皮膚上，連那故作清冷的側臉都蒙著一層不自然的油光。晨風掠過，非但沒帶來飄逸，反而吹散了她身上廉價脂粉與汗味混合的酸氣。
    林燼勒馬。魔駒不安地刨動前蹄，地麵凝結出蛛網般的冰裂。
    李茹深吸一口氣，猛地轉身。那張在秀嶺村稱得上清秀的臉龐，此刻因長時間等待和強撐姿態而微微扭曲，精心維持的孤傲被汗水和僵硬破壞殆盡。她目光掃過林燼，刻意忽略那匹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馬，下巴昂起一個尖銳的弧度。
    “石楓！”她開口，聲音因緊張而尖利，努力模仿著記憶中城裏小姐的腔調，“我知道你為何走這條路！不必再費心思了！”
    林燼端坐馬上，居高臨下。幽冥戰甲的虛影在他周身一閃而逝，那雙穿透晨霧的眼眸，幽邃得如同兩口埋葬了萬載星辰的寒潭，無悲無喜，唯有視萬物為芻狗的漠然。前世九幽帝宮掃灑的婢女，也比眼前這女子多幾分靈秀。
    李茹被他看得心底一寒，仿佛被無形的冰手扼住喉嚨。她強壓下那莫名的恐懼，將林燼的沉默誤解為怯懦或被戳穿心思的窘迫，心頭那點可憐的優越感又膨脹起來。
    “你以為打了幾個莽夫，偷了匹馬，”她語速飛快，帶著施舍般的憐憫，“就能入我的眼？就能抹平我們雲泥之別？”她刻意頓了頓，想象著自己此刻必然如畫中仙子般高潔，“我的良人，必是真正的武道天驕！是如滄月城王家護院楊忠那般，二十歲便踏入武士境的天才！他將來是要翱翔九天的雄鷹！而你——”
    她激動地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馬首：“隻是個泥潭裏打滾的蟲子！你連仰望他的資格都沒有！這匹馬，就是你偷來的罪證！會連累全村！我今日在此，就是要斷了你所有癡心妄想！我們之間，隔著天塹！你，永遠！永遠不配！”
    最後一個“配”字，她幾乎是嘶喊出來，胸脯劇烈起伏，臉上泛起病態的潮紅，仿佛完成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壯舉。
    林燼依舊沉默。
    風，似乎停了。
    魔駒不安地甩了甩頭，噴出的黑氣更濃了些。路旁幾片枯黃的樹葉打著旋兒飄落，卻在距離林燼丈許之外，無聲無息地化為齏粉。
    李茹喘著粗氣，期待著預料中的憤怒、哀求或羞愧。然而，她隻看到馬背上那人緩緩抬起了手。
    並非指向她。
    隻是隨意地、極其輕微地拂了拂馬鬃。
    嗡——！
    一股無形的、源自九幽最深處的恐怖威壓，如同實質的冰獄驟然降臨！並非針對肉身，而是直接碾向靈魂！
    李茹臉上的潮紅瞬間褪盡，化為死灰！她精心維持的孤傲姿態土崩瓦解，雙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猛地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濘裏！青衫下擺瞬間被泥水浸透。極致的恐懼攥住了她的心髒，讓她無法呼吸，喉嚨裏隻能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她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被拖拽進一個無光無聲、唯有永恒死寂的深淵！眼前仿佛浮現出堆積如山的骸骨，骸骨王座之上，一道模糊卻威嚴無邊的帝影正漠然俯視著她這隻卑微的蟲豸！
    帝威如獄！隻泄一絲，凡人魂膽俱裂！
    林燼甚至未再看她一眼，仿佛隻是拂去一粒微塵。雙腿輕夾馬腹。
    “聿——！”魔駒發出一聲穿金裂石的長嘶，帶著洪荒凶獸般的戾氣，四蹄猛地蹬地！地麵炸開一圈漆黑的冰環！
    轟！
    黑馬化作一道撕裂晨霧的殘影，裹挾著刺骨的陰風，從癱軟如泥的李茹身旁狂暴掠過！揚起的泥點混著冰屑，狠狠濺了她滿頭滿臉，糊住了她因極度恐懼而圓睜的雙眼。
    狂風卷過，吹散了魔駒留下的刺骨寒意，也吹醒了李茹一絲殘存的意識。
    “啊——！！！”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終於衝破喉嚨，她癱在泥水裏，不顧一切地用手抹開臉上的汙穢，望著那道即將消失在村口、融入微明天光中的黑色背影，用盡全身力氣，歇斯底裏地嘶喊出來，如同詛咒：
    “石楓！你敢辱我！楊忠哥不會放過你的！他是王家護院！是武士！他一定會將你碎屍萬段！我要你跪在我麵前求饒！你等著！你等著——！！”
    聲嘶力竭的詛咒在空曠的村道上回蕩，驚起幾隻早起的寒鴉。
    疾馳的魔駒背上，林燼微微側首。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頜線。那雙幽邃的眸子，穿越空間，遙遙“望”向身後泥濘中那個渺小如蟻、狀若瘋婦的身影。
    一個淡漠到極致、卻又仿佛蘊含著九幽寒意的聲音，清晰地穿透風聲，精準地送入李茹瘋狂嘶喊的耳中，如同神隻對螻蟻的最終宣判：
    “本帝在滄月城。”
    “等他…跪著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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