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禦前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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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麗妃明慧的“頌揚”行動效率極高。
    不過兩日,幾封措辭“懇切”、引經據典的奏疏便悄然遞到了蕭衍的禦案前。內容大同小異,先是盛讚皇後雲舒心係民生、躬耕垂範,實乃千古賢後之典範;接著話鋒一轉,委婉提及“國母之儀,關乎國體”,暗示皇後在禦花園“親操賤役”有失皇家體統,恐為外邦所笑,更易引得民間上行下效,荒廢農桑本業因皇後種的是“非正統”的紅薯而非五穀),懇請陛下婉勸皇後,為天下婦人表率雲雲。
    奏疏的落款,是幾位素有清名、卻食古不化的老禦史。他們未必全是麗妃父親明閣老的人,但“維護禮法綱常”的帽子扣下來,足以讓他們義正詞嚴地跳出來。
    養心殿內,龍涎香嫋嫋。蕭衍斜倚在軟榻上,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眉宇間鎖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沉鬱和疲憊。他麵前的紫檀禦案上,攤開的正是這幾份奏疏。高無庸垂手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殿內氣氛有些凝滯。
    蕭衍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他的目光掠過奏疏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最終定格在“禦花園”、“紅薯”、“親操賤役”幾個詞上。眼前仿佛浮現出那個赤足踩在泥土裏、神色專注種薯的身影。青色的道袍,沾泥的手指,夕陽下的側臉……沒有半分皇後的威儀,卻有種難以言喻的、生機勃勃的寧靜力量,奇異地撫平了他心底因深淵之劫和朝堂紛擾帶來的焦躁。
    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掠過他緊抿的唇角。種紅薯?這確實是雲舒能幹出來的事。也隻有她,敢如此無視這深宮的繁文縟節,活得如此……肆意。
    “陛下,”高無庸適時地輕聲開口,打破了沉寂,“幾位老大人也是一片忠心,為皇家體麵著想。麗妃娘娘那邊,似乎也頗為關切此事……”他點到即止。
    蕭衍收回目光,眼中的那絲暖意瞬間被帝王的深沉取代。他當然知道這是明慧的手筆,也知道這些奏疏背後的用意。捧殺不成,便想借刀殺人,用禮法逼他就範,逼他約束雲舒。
    他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久病的沙啞,卻清晰有力:“傳旨,召皇後……及謝長風將軍,養心殿議事。就說,朕要聽聽他們……關於北境屯田與‘新糧試種’的看法。”
    高無庸眼中精光一閃,瞬間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躬身應道:“老奴遵旨。”
    旨意傳到椒房殿時,雲舒剛給新種下的薯苗澆完水。指尖引動的一縷地脈清泉,混著她渡入的微弱青木生氣,讓那些嫩綠的薯苗在微風中舒展得格外精神。
    “北境屯田?新糧試種?”雲舒洗淨手上的泥土,接過春喜遞來的帕子,青焰流轉的眸子看向傳旨的小太監,了然於心。蕭衍這是在給她遞梯子,也是在對麗妃和那些言官表態。
    “知道了。”她依舊是淡淡的兩個字,轉身入殿更衣。褪下沾了泥點的素青道袍,換上了一身莊重卻不失清雅的湖藍色宮裝。眉心的青焰印記被一枚簡單的青玉額飾遮掩,隻餘下通身沉靜如淵的氣度。
    當雲舒踏入養心殿時,謝長風已先一步到了。他依舊是一身玄色武將常服,身姿挺拔如鬆,隻是右邊空蕩蕩的袖管無聲訴說著斷臂護城的慘烈。看到雲舒進來,他冷峻的臉上線條瞬間柔和,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關切與欣喜,抱拳行禮:“臣謝長風,參見皇後娘娘。”
    “謝將軍免禮。”雲舒微微頷首,目光掃過他空蕩的袖管,青眸深處掠過一絲敬意。
    蕭衍的目光在兩人身上短暫交匯。謝長風眼中那份純粹的關切,讓他心頭掠過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澀意。他輕咳一聲,指著禦案上的奏疏,開門見山,語氣帶著刻意的疲憊與征詢:“皇後,謝卿,你們來得正好。北狄雖退,然北境苦寒,糧秣轉運艱難,屯田實乃固邊要務。朕觀這幾份奏疏,”他將那幾份彈劾雲舒“種紅薯失儀”的折子往前推了推,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在談論天氣,“有幾位老大人憂心農桑根本,提及‘新糧試種’關乎國本,不可輕忽。皇後前日於禦苑試種之‘赤焰薯’,聽聞耐寒抗旱,產量頗豐?謝卿在邊關多年,對此可有見地?”
    這一問,巧妙地將“皇後失儀”的彈劾,轉化成了關乎國計民生的“新糧試種”議題。
    雲舒抬眸,迎上蕭衍深邃的目光。她豈會不知他的用意?心中了然,麵上卻依舊清冷平靜。她微微上前一步,聲音清越,不帶絲毫情緒,如同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回陛下。‘赤焰薯’,確為臣妾昔年遊曆南疆所得異種。其性耐寒耐瘠,不擇地力,生長期短,塊莖碩大,可充主糧,亦可製粉釀酒。其藤蔓枝葉,亦為上好飼料。昔年北狄犯邊,糧草被焚,軍中曾以此薯藤蔓混入馬料,保戰馬三日不衰;烘烤其塊莖誘鼠,毀其糧倉,方得喘息之機。”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禦案上那幾份奏疏,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清晰,“此薯,非‘奇技淫巧’,乃活命之糧,禦敵之器。禦苑試種,隻為驗其於京畿水土之性,若成,可為北境屯田、充實倉廩之選。至於‘國母之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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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唇角似乎極淡地彎了一下,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漠然:“臣妾以為,民以食為天。若能讓邊關將士飽腹,讓黎民少些饑饉,躬耕於野,亦非‘賤役’。”
    話音落下,殿內一片寂靜。高無庸低著頭,心中暗歎皇後娘娘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抬出了救國救民的功勞,又點明了試種的正當性,最後一句更是舉重若輕地將“失儀”的帽子扔了回去。
    謝長風立刻抱拳,聲音洪亮,帶著武將的斬釘截鐵:“陛下!皇後娘娘所言句句屬實!北境苦寒,粟麥產量極低,且易遭霜凍。若此‘赤焰薯’真如娘娘所言,耐寒高產,實乃固邊安民的祥瑞!末將願親赴北疆,主持試種!至於那些拘泥禮法、不知邊關將士疾苦的酸腐之言,”他冷峻的目光掃過禦案上的奏疏,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大可不必理會!將士能吃飽肚子守住國門,才是最大的體麵!”
    蕭衍靠在軟榻上,靜靜聽著。他看著雲舒平靜無波的側臉,聽著她條理清晰地將“種紅薯”上升到國策高度,心中那點因謝長風而起的微妙情緒,竟被一種更深沉的、近乎喟歎的情緒取代。
    她還是她。那個能用丹爐烤紅薯炸房,也能用烤紅薯退敵的道姑。隻是如今,她不再需要以道袍為盾,以無情為甲。她的道,已融於這塵世煙火,紮根於山河厚土,更加磅礴,也更加……難以掌控。
    “皇後與謝卿所言,甚合朕意。”蕭衍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疲憊,卻有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北境屯田,試種新糧,關乎國本。著謝長風將軍即日統籌此事,所需薯種、人手,由皇後椒房殿…及戶部協同調撥。禦苑試種,亦為重要參證,皇後可繼續主持。”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那些奏疏上,語氣轉冷,“至於那些空談禮法、不諳實務的奏疏……留中不發。再有妄議後宮、幹擾國策者,嚴懲不貸。”
    “臣末將)遵旨!”雲舒與謝長風同時應道。
    一場由麗妃挑起、意在羞辱雲舒的彈劾風波,就這樣被蕭衍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並順勢轉化為一項利國利民的國策。雲舒依舊是那個“失儀”種紅薯的皇後,卻無人再敢置喙半句。
    雲舒告退,轉身離去,湖藍色的宮裝在殿門口劃出一道清冷的弧線。蕭衍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光影裏。他疲憊地閉上眼,靠在軟榻上,手指無意識地按著隱隱作痛的眉心。
    高無庸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盞參茶。
    “高無庸,”蕭衍閉著眼,聲音低沉,“你說,她肯留下……是為這鳳冠,為這椒房殿,還是為了……她種下的那些紅薯?”
    高無庸心頭一跳,腰彎得更低,斟酌著詞句:“老奴愚鈍……皇後娘娘心在社稷,情係黎民,所思所想,非常人所能揣度。或許……兼而有之?”他不敢妄斷帝心,更不敢妄議那位手段通天的皇後。
    蕭衍沒有睜眼,隻是唇角扯出一抹苦澀又複雜的弧度。他揮了揮手。
    高無庸會意,無聲地退下。
    偌大的養心殿,隻剩下蕭衍一人。夕陽最後的餘暉透過窗欞,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枚溫潤的桃木簪——正是當初雲舒斷簪抵喉,後來被他親手插回她發間的那一枚。
    他緊緊握住簪子,指尖用力到發白。留下她,哪怕是困在這金絲牢籠裏,哪怕她心中裝著的是萬裏河山而非他一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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