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暖泉莊。
    暮春時節，陽光正好。山腳下，一片被開墾得整整齊齊的坡地，如同巨大的棋盤鋪展開來。新翻的泥土黝黑濕潤，散發著蓬勃的生機。無數嫩綠的赤焰薯苗破土而出，在溫煦的春風中舒展著幼嫩的葉片，一眼望去，如同鋪了一層流動的碧毯。
    雲舒蹲在地頭，素青的道袍下擺隨意地掖在腰間，露出纖細的腳踝。她赤著雙足，踩在鬆軟微涼的泥土上，白皙的手指沾著泥星，正小心翼翼地為一株略顯羸弱的薯苗理順糾纏的根須，指尖一縷微不可察的青木生氣悄然渡入。那株薯苗仿佛被注入了活力，葉片瞬間挺立了幾分，泛出健康的油綠光澤。
    春喜挽著袖子，提著一個木桶，正吭哧吭哧地從旁邊的暖泉小溪裏汲水澆灌，累得小臉紅撲撲的，卻滿是幹勁。
    “娘娘，您說這頭一茬薯，秋天真能長得比人頭還大？”春喜抹了把汗，看著眼前這片生機盎然的薯田，眼中充滿了期待。
    “地脈溫潤，靈氣充足，悉心照料，或有可能。”雲舒頭也沒抬，專注地檢查著另一株薯苗的生長情況。遠離了深宮的勾心鬥角，置身於這充滿生機的田野間，她眉宇間的清冷似乎也融化了幾分，透著一種返璞歸真的寧靜。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塵土飛揚中，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在莊外停下。車簾掀開，一身玄色常服的蕭衍在侍衛的簇擁下走了下來。
    他揮退了想要跟隨的侍衛，獨自一人朝著坡地走來。陽光灑在他依舊有些蒼白的臉上，眼底的倦色卻似乎被這滿目青翠驅散了不少。他看著那個蹲在泥土裏、赤足素衣、神情專注侍弄薯苗的身影，腳步不由得放輕。
    春喜看到皇帝，嚇了一跳，慌忙要行禮。
    蕭衍抬手製止了她，目光依舊落在雲舒身上。
    雲舒似乎並未察覺他的到來，直到一片陰影籠罩了她麵前的那株薯苗。她抬起頭，青焰流轉的眸子對上蕭衍深邃的目光。
    “陛下？”她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小鏟，站起身。沾著泥濘的雙足踩在鬆軟的田埂上。
    “聽說薯苗長勢喜人，朕來看看。”蕭衍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他的目光掃過雲舒沾著泥點的手和赤足，非但沒有半分嫌棄，反而覺得眼前這褪去了所有華飾、融於泥土與陽光中的女子，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真實、生動。
    “尚可。”雲舒語氣平淡，指了指眼前這片綠意盎然的薯田，“暖泉地氣滋養，薯苗根基穩固。若今夏雨水調和，秋收可期。”
    蕭衍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春風拂過，萬頃碧波蕩漾，清新的草木氣息撲麵而來。這片由她親手規劃、以道法引動地脈生機滋養的薯田，此刻在他眼中，不僅是未來軍糧的保障，更象征著一種蓬勃向上的、充滿希望的力量。
    他走到雲舒身邊，學著她的樣子蹲下身，看著一株嫩綠的薯苗。泥土的氣息混著她身上清冽的草木香，縈繞在鼻端。
    “皇後……似乎很喜歡這裏？”蕭衍的聲音放得很低，帶著一絲試探。
    雲舒沒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指，輕輕拂過一片翠綠的薯葉，感受著其中蘊含的生命律動。陽光穿過葉片，在她白皙的手指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青崖觀後山，也有一片藥圃。”她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遙遠的懷念，“春種夏耘，秋收冬藏。看草木生發，感四時流轉，比……深宮的紅牆，更近天道。”
    深宮的紅牆……蕭衍的心像是被什麽輕輕刺了一下。他看著她平靜的側臉，看著她指尖跳躍的陽光，再想到金鑾殿上她仗義執言的鋒芒，養心殿裏她焚滅妖邪的威儀……她是翱翔九天的鳳，卻被他以江山為名，困在了這方寸之地。
    一股強烈的愧疚和一種更深沉的渴望，在他心中交織。
    “朕……”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他想說對不起，想說委屈你了，想問她如何才能快樂……最終，隻化作一句幹澀的承諾：“西山莊子，還有周邊幾處皇莊，朕都劃給你。你想種什麽，就種什麽。朕……絕不幹涉。”
    雲舒轉過頭，青色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那眼神清澈見底，映照出他此刻的複雜與……笨拙。沒有怨懟，沒有欣喜，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謝陛下。”她微微頷首，算是領受了這份好意。隨即，她目光落在蕭衍沾了些泥土的玄色衣擺上，“陛下龍體初愈，不宜久蹲。春喜，去取些新采的野芹和暖泉活魚，午膳可做一道魚羹。”
    她自然地轉移了話題，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話從未發生。她再次蹲下身，拿起小鏟，繼續專注地侍弄起眼前的薯苗。陽光灑在她青色的背影上，沉靜而美好。
    蕭衍蹲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心中那點複雜的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激起一圈漣漪，便歸於平靜。他忽然覺得，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在這片屬於她的土地上忙碌，感受著這份遠離紛爭的寧靜，似乎……也很好。
    他不再說話，也拿起旁邊一把閑置的小鏟，笨拙地學著雲舒的樣子，開始為另一株薯苗清理旁邊的雜草。動作生疏，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
    春喜提著水桶，看著陽光下，一玄一青兩道身影，沉默地蹲在翠綠的薯田裏，一個侍弄薯苗，一個笨拙地除草，畫麵奇異卻又透著一種難言的和諧。她抿嘴偷偷笑了笑，轉身小跑著去準備午膳了。
    春風和煦，薯苗青青。遠處山巒疊翠，近處暖泉叮咚。深宮的刀光劍影，朝堂的驚濤駭浪，仿佛都被隔絕在這片生機盎然的薯圃之外。隻有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氣息，和一種無聲流淌的、微妙的寧靜，在兩人之間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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