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櫻花發卡·畫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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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冽的元旦假期的空氣穿透城市,卷著細小的雪靄敲打著窗玻璃,發出窸窣的聲響。林雪萍租住的這個單間,空曠得近乎冷寂。搬家過來的紙箱堆疊在牆角,像座沉默的小山,撕開的瓦楞紙如同傷口般粗糙地翻卷著,殘留著搬運帶來的灰塵,靜默地承受著她疲憊的呼吸。
她幾乎跪坐在地上,身體陷在幾片撕開的紙箱和滿地的淩亂之間。地上散落著書本、雜物,還有幾件疊得並不齊整的冬衣。那個小小的、陳舊的檀木匣子,此刻在她無措攤開的掌心裏,以一種令人心碎的姿態裂開,如同被打碎的一捧薄冰。幾片深褐色的木刺,深深淺淺地紮在指腹溫熱的肉裏,疼,又燙。匣子裏原本安放的那枚淡粉色的櫻花發卡——伴隨了她高中時代尾端的每一縷懵懂心事,見證了她與江明華之間每一個細微流變的瞬間,此刻卻蹤跡全無。它不見了!那個她無數次在指尖輕輕摩挲、感受著光滑樹脂表麵的微涼觸感、在燈下看它折射出細小光點的發卡!一種冰冷的恐慌瞬間攫緊了她的四肢百骸,心跳像是被硬生生攥住後失控地狂擂,重重地撞擊著空蕩的胸腔。她猛地俯下身,不顧膝蓋被粗糙的地板硌痛,不顧手指上紮著的木刺,用力地在散落滿地的狼藉中來回翻找。翻動書本的嘩啦聲,紙片揚起的窸窣聲,是她在這片無援寂靜裏唯一的喧囂。指尖擦過微涼的木質地板,觸碰到冬日裏沾著細小塵粒的書頁邊角,卻無論如何也摸不到那點記憶中的光滑微涼。
“明華……”名字在唇齒間無意識地碾磨破碎,成了帶血的低語。
就在這時,門外樓梯口那邊,隱約傳來了一聲極低的“啪嗒”,細微得幾乎被雪花擦過玻璃的聲響所覆蓋。林雪萍神經一顫,動作驟然停住,屏住了呼吸側耳傾聽。樓道裏再無異響。是聽錯了嗎?那個熟悉的名字在心中翻湧帶來的短暫失重感讓她不敢確定。一種古怪的牽引力,混合著尚未消退的驚惶與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衝動,促使她扶著牆根踉蹌地站起,顧不上拍打褲子上沾染的灰塵,深一腳淺一腳地撥開那些擋路的雜物,急切地擰開了冷硬的門把手。
沒有來訪者。冰冷的新年空氣與樓道裏更為森然的穿堂風猛地灌了進來,激得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裸露的皮膚上迅速立起一層細小的疙瘩。門邊地上確實躺著點什麽,一個小小的、在灰暗光線下不易察覺的物件。她幾乎是撲跌下去,不顧姿態狼狽地跪坐在冰冷的門檻上。
那枚櫻花發卡,淡粉色的、小小一枚的櫻花,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灰水泥地上,幾片薄薄的柔軟花瓣蜷曲舒展的姿態依舊那麽熟悉。它的旁邊,壓著一張折疊得幹淨利落的便簽紙。
林雪萍顫抖著伸出手,冰涼的手指率先捏住了那張微硬的白紙。指尖上木刺紮破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白紙展開,上麵隻有三個棱角分明、橫豎撇捺都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少年氣、卻又稍顯刻意的印刷體字——
物歸原主。
字跡很用力,像是要透過紙背。一瞬間,無數張少年的臉孔重疊著閃過腦海,清晰又迅速——那個在逼仄的資料室裏,作業本如雪崩般倒塌時,與自己咫尺相對,鼻尖似乎就要相觸,慌亂又專注的眼神;那個籃球場上奮力奔跑,被汗濕的劉海貼在額頭,隔著人群精準望向自己,笑容比陽光更耀眼的少年……江明華!強烈的直覺幾乎壓垮了她剛剛平靜下去一點的心跳。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送回來的?他在搬家?他知道自己住在這?混亂又洶湧的念頭如同沸騰的開水,瞬間炸開。
她甚至沒顧上先拾起地上的發卡,左手用力攥緊那張墨跡似乎還未徹底幹透的紙條,像是攥著唯一的救命稻草,另一隻手已經急切地從厚厚棉衣的口袋裏摸出手機。屏幕上冰冷的光映亮了她因激動和急切而微微扭曲的臉。沒有一絲猶豫,手指憑著記憶本能地飛速按下那串早已銘刻入骨的號碼,冰涼的指尖戳在同樣冰冷的屏幕上有些打滑,但她精準地按了下去。
“嘟…嘟…”每一聲拉長的忙音,都像一把鈍銼,緩慢地打磨著她緊繃得快斷裂的神經。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心髒沉入一片冰涼海水時,電話那邊猛地被接起!粗重的喘息聲率先撞入耳膜,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藏不住緊張的顫抖音調,急促得如同剛剛百米衝刺結束。這呼吸節奏……完全不是江明華平日裏那種冷靜沉穩!
“明華!”林雪萍的聲音幾乎是破開的,被巨大的、失而複得的狂喜和長久累積的委屈瞬間點燃,衝擊得又高又抖,帶著尖銳的、難以自控的哽咽,“你來了對不對?!那個發卡!你找到的?你送回來的?你在哪?……”一連串的問題像失控的子彈,沒有任何間隙地噴射出去,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哭腔。她根本沒有給對方留下回應的空間,那壓抑了整個假期、甚至更久的不安和思念,如同衝垮堤壩的洪水,傾瀉而出,裹挾著洶湧的委屈和控訴,“……你上次為什麽突然要走?什麽話都沒留?你知不知道我……”最後兩個字“擔心”尚未出口,就被電話那頭驟然響起的一聲驚叫粗暴地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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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年輕,充滿了徹底的慌亂和猝不及防的尖銳感,幾乎刺破林雪萍的耳膜——
“哥!你拿我手機幹嘛?!”
嗡——
尖銳高亢的少年驚呼還未徹底消散在林雪萍震動的耳膜裏,聽筒那頭猛地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寂。仿佛剛才那句質問從未響起過,也從未被林雪萍捕捉。這靜默隻持續了極短暫、卻又極其折磨人的一息,甚至不到半秒,短得像心跳漏掉一拍,又長得如時間凝固。緊接著,“喀噠”一聲極其幹脆利落的輕響,幹脆得如同某種決斷的宣告——通話被硬生生切斷了。
“嘟…嘟…嘟…”斷線後那種毫無感情的忙音,一聲接一聲,重新灌滿林雪萍的聽覺,冰冷而機械,無休無止。
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又在下一秒洶湧衝頂。林雪萍呆坐在冰涼的水泥門檻上,攥著手機的手指用力得骨節泛出青白。那張寫著“物歸原主”的便簽紙無聲地飄落在她散開的衣褶裏。她腦子裏“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剛才那聲尖叫……那是誰?
那絕不是江明華的聲音,年輕、驚慌、更衝……而且那清晰的稱呼——
“哥”?
混亂的思緒如同被投入冰水後劇烈攪拌的碎片,在幾乎喪失功能的腦中衝撞翻滾。她剛剛似乎聽到了什麽?在那聲突如其來的掛斷音前,極其短暫、夾雜在少年尖銳的質問與斷線忙音之間的空白裏,似乎還有另一聲非常輕微破碎的聲響,像是什麽玻璃製品承受不住驟然加劇的壓力,發出短暫而清脆的——“啪嚓”!是錯覺?還是……真實?
紛亂的雪花還在窗外執著地飄零。房間內寒氣彌漫。那枚失而複得的櫻花發卡,依然安靜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被那張棱角分明的便簽紙蓋住了半邊花瓣。
大學裏元旦假期的留校學生不多,長長的走廊顯得格外空曠清冷。角落裏那間被老式暖氣管纏繞得形態古怪、管道壁在溫度交替下偶爾發出輕微膨脹“哢噠”聲的小小畫室,就成了江韻華難得的避風港。
空間很小,彌漫著鬆節油、陳年舊畫框和一種淡淡的、紙張長期堆積後散發的微酸氣息。暖氣片孜孜不倦地輻射著熱度,混著顏料本身的氣味,在空氣中凝成一股粘稠悶濁的味道。隻有他一個人。巨大的玻璃窗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仿佛被暈染開的白霜霧氣,阻擋了室外慘淡的天光,光線被過濾後隻剩一團模糊的蒼白朦朧,無力地投射在畫架前的地板上,像一塊被丟棄的、發黴的舊綢布。
江韻華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椅上,身體微微前傾,一支削得露出長長筆芯的素描鉛筆被他牢牢捏在指間,因為用力,指關節和指尖都微微泛白。畫紙是一片冰冷的純白,空得令他心頭發慌,紙上隻有寥寥幾筆非常潦草的輪廓線條,粗獷又猶豫地勾勒出一個低垂著頭的女性側影輪廓,柔和的鼻尖到下頜的那一段弧線被反複描摹、加粗、甚至試圖塗改,卻依舊顯得粗糙模糊,帶著笨拙的試探痕跡。
這身影本該很熟悉,校花喬薇薇。昨天素描課時,她就這樣安靜地坐在窗邊那個位置,淡金色的冬日陽光透過窗玻璃在她垂落的發絲上跳躍。當時光線好極了,側影柔美沉靜得如同古典雕塑,他曾真切地感受到畫麵在指尖跳動的悸動。然而此刻,當他試圖落筆捕捉那份昨日的美,腦子裏卻像是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磨砂玻璃,什麽都模糊了。
真正在他眼前揮之不去的,是昨夜睡前無意中翻看聊天記錄時看到的照片——一張隨手拍下的、躺在深棕色工作台麵上的一枚小小櫻花發卡的照片。很模糊,燈光昏黃,聚焦都不太準。是哥哥江明華不久前發來的,隻有一句簡單帶過的說明:「搬家整理工具台,角落裏看到的,像是她丟的那枚」。哥哥似乎早就忘了這事,連圖都懶得刪掉。
江韻華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就隻是一枚發卡而已,粉色塑料樹脂的,小巧簡單,薄薄幾片花瓣蜷曲著,毫無奇特之處。可它偏偏是林雪萍的!是他哥視若珍寶、卻又小心翼翼地不讓她知曉其尋回的隱秘!那枚發卡背後連著的回憶,是他哥無數次有意無意、輕描淡寫間流露出的、帶著微亮光芒和一點藏不住傻氣的瞬間。這些碎片,混合著哥哥那些在兄弟獨處時才流露的、幾乎帶著脆弱感的複雜目光,以及昨夜那個昏黃光線下發卡模糊的粉色輪廓,此刻形成了一種不可抗拒的暗湧,悄無聲息地覆蓋了喬薇薇那陽光下沉靜的、完美的側影。就像一盆漂洗墨筆的髒水,猛地潑灑在清澈的素描構想上。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指尖在亂發中用力摩擦著頭皮,試圖將腦海中那頑固的淡粉色花朵驅逐出去。可是不行。鉛筆尖懸停在畫紙上方幾毫米處,微微顫抖著,卻無法落下。每一筆嚐試勾勒喬薇薇下頜弧線的衝動,最終都鬼使神差地化作更深的陰影,投射在發梢的暗部,仿佛在執著地描摹那花瓣的卷曲弧度。徒勞。壓抑的挫敗感混著畫室裏沉悶的熱氣,一股黏膩的煩躁包裹上來,喉嚨發幹發緊。江韻華猛地放下鉛筆,泄氣般往後靠在咯吱作響的椅背上,喉結用力地滾動了一下,盯著那幅隻有陰影和猶豫的輪廓,胸口像堵了一團吸飽水後又沉重的濕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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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的門幾乎是在他沒有絲毫預料的情況下被推開的。
門軸發出一聲因缺乏潤滑而產生的沙啞“吱呀”,在這過分安靜的房間裏顯得異常刺耳。寒氣猛地裹挾著一陣清淡的香水味和一種少女獨有的、帶著活力的體溫氣息洶湧灌入,瞬間衝淡了畫室原有的沉悶。是喬薇薇。
她穿著件暖橘色的羊絨連帽開衫,毛茸茸的帽子蓬鬆地堆在頸後,襯得那張明豔到令人不敢逼視的臉更加生動鮮活。大概剛運動過,或是走得急了,臉頰泛著健康的嫣紅,微喘著氣,像一枚突然投入幽潭的、飽滿的橙子。她就那樣倚著門框站著,一雙靈動的貓眼毫不客氣地,帶著點調侃也帶著純粹的好奇,掃過江韻華明顯頹敗在舊椅子裏的身影,最終定在他身前的畫架上,那片隻有潦草輪廓的“傑作”上。
“喲?江大學霸,”喬薇薇的聲音像摻了陽光的金屑,清亮脆響,帶著點毫不掩飾的興味和一點點故意的促狹,“一個人在這磨洋工呢?畫什麽呢,這麽入神?”她一邊說,一邊已經踩著輕快的步子毫不顧忌地走了進來,高跟鞋的鞋跟磕在陳舊的木地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江韻華因密密暴露而驟然繃緊的神經上。目標明確,直指他的畫架。
江韻華猛地從椅子上彈坐起來,像隻受驚的兔子,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想去護住畫板上的紙。但完全來不及。
喬薇薇的速度快得出奇。她手臂一探,帶著一陣橘調的香風,細長白皙的手指已經穩穩捏住了素描本子最邊緣的硬質角頁,輕輕巧巧卻又無比堅定地用力一抽!那本可憐的、隻畫了幾筆殘圖的素描紙瞬間脫離夾子,被她捏在了手裏!
一瞬間,時間仿佛凝滯。畫室裏隻剩下暖氣片的微嗡和喬薇薇手中紙張因為輕微動作而發出的脆弱摩擦聲。她揚著那幾頁紙,目光極快地掃過那團模糊的、幾乎看不出具體指向的輪廓。喬薇薇臉上的那份明麗笑容一點一點、微不可察地收攏了,眉毛疑惑地挑起,但更鮮明的是一抹興趣盎然的狡黠在她眼底浮動。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直直地、帶著戲謔又飽含深意地刺向一臉窘迫、僵在原地的江韻華。
“江韻華,你躲在這兒畫半天,”喬薇薇的聲音刻意放緩,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晰,像一顆顆彈珠落在光滑的瓷磚地上,脆生生的,帶著某種了然的揶揄,“原來……是在想誰呢?”尾音拖得長長的,那份意味深長,在這密閉的小畫室裏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張力,將他釘在了原地。
另一邊,江明華半蹲在地上,看著眼前滾落滿地的玻璃碎片。腳邊殘留著剛才炸開的液體,一小灘深色咖啡漬在老舊的水泥地上迅速洇開,散發著廉價咖啡特有的焦糊氣味,熱氣嫋嫋騰起,混雜著空氣中的灰塵顆粒。掌心裏躺著那隻剛剛遭受了他憤怒瞬間的廉價馬克杯碎片,粗糙的斷裂邊緣硌著掌紋,帶來一絲遲鈍的刺痛。
剛才江韻華那聲尖銳又毫無預兆的質問——“哥!你拿我手機幹嘛?!”——仿佛還帶著驚愕的餘波,在小小的空間裏回蕩震顫,震得他指尖微麻。而隨後,林雪萍那帶著濃重哭腔、裹挾著無法承受的質問和絕望的哽咽,毫無阻攔地從揚聲器裏迸發出來,每一個音節都像燒紅的針,密密地紮在他耳膜上,又順著神經狠狠刺入心髒深處。那一瞬間,理智徹底崩潰。
幾乎是出於一種本能的、毀滅性的衝動,他猛地揚手狠狠摜下——杯子撞擊堅硬水泥地時那悶悶的破碎聲、混合著電話被他另一隻手指神經質地戳斷後戛然而止的忙音。
寂靜瞬間包裹上來,沉甸甸地壓著心跳。
他維持著半蹲的姿勢,沒有立刻起身。指尖沾了點滾燙的咖啡汙漬,混合著一點杯體本身的釉質粉末。眼睛盯著地上那塊最大的、反射著頭頂慘白燈光光芒的杯底碎片,那裏麵倒映出一張扭曲、蒼白又狼狽的臉。混亂的心跳還在撞擊著胸腔。他知道林雪萍聽到了那聲質問,她一定聽到了!電話掛斷前的那聲杯子碎裂……她會不會誤會?一個“哥”字,一個碎裂聲……無數恐怖的想象瞬間湧了上來。他會跟她解釋的,必須!他不能讓事情變得更糟,尤其不能……讓她難過。
幾乎是立刻,顧不上滿地的狼藉,江明華甚至忘了丟開手中那片割手的馬克杯殘骸,任由邊緣硌著皮膚,直接伸向自己的口袋去摸自己的手機。冰冷的塑料機身一入手,指尖迅速劃過屏幕解鎖,指尖上沾著的咖啡液蹭到了屏幕上,留下模糊的印痕。通訊錄在眼前飛快滾動,找到那個銘記在心的名字,指尖帶著一種近乎急切的顫抖用力地點了下去——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
冰冷機械的女聲再次傳來。
江明華的心狠狠往下墜。再撥。依舊是那段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忙音。再撥……毫無意外。一股沉重的寒流順著脊椎爬升上來,凍僵了四肢。他將手機從耳邊拿開,失神地看著屏幕上那個灰色的、巨絕的撥號圖標,屏幕上的水漬痕跡模糊了林雪萍名字的後一個字的半邊偏旁。是打給誰了?他握著手機的手有些發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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