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空是飽滿的湛藍色，沒有一絲雲翳，陽光慷慨地潑灑下來，落在教學樓嶄新的玻璃幕牆上，反射出耀眼的碎金。空氣裏彌漫著梔子和玉蘭的甜香，混合著油墨印刷的試卷味道，構成了一種獨特而微妙的畢業季氣息。高三教學樓的走廊明顯比往日肅靜了許多，即便課間，也少了幾分喧鬧，多了幾分步履匆匆和低聲的討論。黑板上方的倒計時數字已經變得極其紮眼。
    江明華的課桌右上角貼著一張用便利貼寫的微型日程表，字跡透著理工科的嚴謹和效率，精確到分鍾。最後兩周的時間被分割成嚴密的方塊：理化綜合衝刺訓練、英語完形填空錯題複盤、數學壓軸題再演練、物理小組線上答疑……以及最末尾，用紅色記號筆特別圈出的一行小字：晚10點30分，雲端方案對接會。他是校科技社的核心成員，參與的一個物聯網創新項目進入了市級選拔，團隊需要配合他緊張的複習時間進行關鍵性的遠程討論定案。
    壓力像無形的蛛網，緊緊纏繞著每個即將走上高考戰場的靈魂。江明華揉了揉因為長時間伏案而有些發脹的眉心，目光落在麵前攤開的一本厚厚的高考化學真題匯編上。昨晚為了趕物理小組的進度題，睡得很晚，此刻看著那些複雜的方程式平衡，感覺字母和符號都在眼前跳舞。
    一張折得方正、散發著淡淡薰衣草香氣的紙鶴，悄無聲息地從隔壁桌滑到他的化學練習冊上，輕輕落在“沉澱反應”四個字旁邊。江明華微怔，下意識地看向身旁。
    林雪萍並沒有轉頭，她的側臉對著他，正專注於手邊一張模擬考的數學卷子，微蹙著眉頭，筆尖在演草紙上流暢地計算著複雜的圓錐曲線解析式。午後的陽光穿過明亮的窗戶，勾勒出她精致柔美的下頜線條，和她垂落的幾縷柔軟發絲。隻是，在她看似心無旁騖的神情下，那偷偷送來的紙鶴卻暴露了她的一絲牽掛。
    江明華展開紙鶴，裏麵是林雪萍娟秀熟悉的字跡，隻有一行帶著鼓勵的小字：
    累了記得呼吸。窗邊那盆吊蘭的嫩芽挺過來了。你也是。
    心頭仿佛被羽毛輕輕掃過，積累的些許疲憊和煩躁瞬間消散了大半。他忍不住側過頭，目光落在教室窗台角落裏那盆小小的綠葉吊蘭上。那是兩個月前，他因為生物實驗觀察失敗，心情低落時，林雪萍悄悄放在那裏的。當時的小苗弱不禁風，蔫蔫的，和他當時的狀態有點像。他沒問，她也沒說，隻是默默放在了窗台一隅。現在，那盆吊蘭在充足的陽光和無人知曉是否被定期澆灌的悉心照顧下，果然抽出了幾枝鮮嫩的、生機勃勃的綠芽，在明亮的陽光裏舒展著柔韌的姿態。
    一絲暖意流過心田。他輕輕合上紙條，小心地收進筆袋的夾層裏，仿佛收藏起一份無聲的力量。再次看向化學題時，呼吸似乎都順暢了些許。世界並未因此變得簡單，但心中某個角落，因那一個紙鶴和一眼確認生機的綠意，重新錨定了方向。
    這時，物理小組的學習群裏彈出一條消息提醒。江明華點開手機。
    王嘉物理大神）：[圖片]  明華，最後這套理綜卷的最後一題電磁感應部分，我們小組討論的備用解法三，你再看看有沒有更優化的空間？今晚10點半的會重點就卡在這。
    圖片上是一頁龍飛鳳舞的草稿。
    江明華深吸一口氣，調出草稿本。剛進入狀態沒幾分鍾，又一條新消息蹦出來，是這次項目校外合作方的項目經理周傑：
    周經理：[文件設備接口協議v1.2.docx]  江同學，技術部那邊對協議終稿還有一些細節疑問，時間比較緊，能不能先看下這個？我們盡量壓縮會議時間。
    兩份截然不同的壓力同時擠占了本就不富裕的思考空間。江明華捏了捏鼻梁，指尖冰涼。他立刻手指翻飛地回複王嘉：
    馬上看，十分鍾後給初步反饋。
    接著打開周經理的文件鏈接，快速地掃了一眼摘要和標紅的關鍵改動點，然後迅速切換到文檔界麵開始同步批注疑問：
    周經理，針對第三項數據傳輸格式優化點，我這邊考慮到現有硬件可能存在的實時傳輸瓶頸問題，建議在協議裏備注一個動態帶寬調整的閾值設定，詳細情況稍後會議討論可否？
    回複完信息，他放下手機，長舒一口氣，閉了閉眼重新集中精力在眼前的化學方程上。幾秒鍾後，一杯剛接滿、溫熱的水杯被輕輕推到了他的左手邊。
    林雪萍依舊沒有看他，她的數學卷子已經翻過了一頁，似乎完全沉浸在拋物線和雙曲線的交織世界裏。隻有推過水杯的手指，在收回的瞬間，指腹短暫地、若即若離地劃過江明華擱在桌上的左手手背。那觸感極其細微，像一片花瓣無聲飄落，輕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熱度。
    江明華猛地一滯，剛才為了應付雙重壓力而加速的心跳尚未平複，此刻又因為這無聲而細膩的觸碰驟然漏跳了一拍。他能感覺到自己左手被她碰過的那一小塊皮膚，在空氣中微微發燙，所有的感官都似乎凝聚在那個短暫的接觸點上，清晰得甚至能回憶起她指尖光滑微涼的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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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裏的焦灼，竟奇異地被這抹不經意的暖流衝淡了。她什麽都沒說，卻像是讀懂了他眉宇間無聲的疲憊和緊繃。他默默拿起水杯，溫熱的水流滋潤了微幹的喉嚨，也似乎浸潤了略微躁動的心緒。教室另一角有同學在小聲討論題目，窗外的蟬鳴斷斷續續，而這方靠窗的角落，在看似各自忙碌的表象下，湧動著一股無聲的、堅實的力量。
    晚自習的下課鈴聲終於在略顯漫長的等待後敲響。江明華快速整理完桌麵，站起身準備去圖書館占位置完成會議前的準備工作。林雪萍也收拾好了東西，兩人默契地一前一後走出教室，在喧囂的放學人潮中自然匯合，並肩向圖書館走去。夏日的夜晚微風正好，拂去了白天的燥熱。
    “晚上那個會……大概多久？”林雪萍的聲音很輕，像是閑聊，又帶著幾分關心。
    “周經理說盡量壓縮到半小時，但王嘉那邊物理題可能還得有點時間。”江明華說，語氣盡量輕鬆，“不會太晚，我還惦記著睡前把那套理綜卷的化學選擇錯了的那兩道再弄明白。”
    “嗯，”林雪萍點點頭，腳步放緩了些，“我在旁邊那個閱覽室寫藥理學的思維導圖。結束給我……嗯，發個消息？”她把原來想說的“給我說一聲”改成了更不顯眼的表達。
    江明華側頭看她，路燈柔和的光線勾勒出她姣好的臉龐輪廓，眉宇間也帶著複習強度下的認真痕跡，但眼神清澈溫柔。他心頭微動，指尖在口袋裏蜷縮了一下，克製住想要握她手的衝動，隻是低聲應道：“好。”他知道她是想以這種方式陪著他。
    圖書館二樓的電子閱覽區角落，江明華準時接入會議視頻。屏幕上，幾張略顯疲憊但眼神專注的臉出現在格子框裏。他戴好耳機，神情迅速切換成工作時的嚴謹專注，語速清晰地講解著對接口協議優化點的理解和建議。筆記本電腦屏幕散發著冷光，照亮了他線條分明的側臉，專注而沉穩。林雪萍坐在不遠的另一張桌前，麵前攤開著厚厚的醫學大部頭，手裏轉著筆，目光卻時不時地掠過屏幕微光下那個認真投入的身影，眼神帶著不易察覺的暖意和欣賞。鍵盤的敲擊聲和他有條不紊的匯報聲混合在一起，成了這個夏夜圖書館一角獨特的背景音。
    半小時像是被精準地切割掉一般流逝而過。會議比預期結束得快，江明華關閉視頻通話界麵，長長籲了口氣，揉著有些酸痛的後頸。
    嗡……
    手機屏幕亮起，不是工作群，而是一條來自林雪萍的新消息，時間掐得剛剛好。
    [圖片  一張簡潔清晰、重點突出的藥理學多巴胺通路與受體分布局部思維導圖]
    中場休息，成果驗收一下？順便，剛發現書包夾層有兩張下周末的音樂會票根，朋友給的室內樂四重奏，說是壓力舒緩神器。要不要……給辛苦的江工程師一點調劑？
    圖片拍得很清晰，是她熟悉的字跡，條理分明，重點突出。更讓他心頭微熱的是後麵那句話。她一直記得他偶爾提到工作或項目時的自稱“江工程師”，這是一種獨屬於他們之間的、帶著俏皮和親昵的調侃和認可。下周末……距離高考還有八天，一次精心準備的音樂小憩？這簡直像是灰蒙蒙壓在海麵上的燈塔微光。
    他迅速回複：
    導圖邏輯滿分！不愧林老師。音樂會……認真思考表情）感覺是必須嚴格執行的工程師壓力管理方案，林老師批準嗎？[小狗期待.jpg]
    消息發出去，他才意識到自己臉上正掛著不由自主的微笑。一抬頭，視線正好撞上不遠處林雪萍望過來的目光。她顯然看到了他的回複，正一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拿著手機，眉眼彎彎，對著他露出一個溫柔又帶點狡黠的輕笑，輕輕點了點頭。無聲的默契在靜謐的閱覽室裏流淌，如同窗外漸深的夜色中隱隱傳來的夏蟲鳴唱。
    與此同時，在教學樓東側寂靜無人的小型暖房植物角。這裏曾是生物課外小組的基地，如今麵臨畢業，也顯得有些冷清。
    江韻華站在一株長勢旺盛的綠蘿旁，看著許清瑤小心翼翼地用噴壺給一排形態各異的多肉植物噴著細密的水霧。燈光柔和，給周圍的綠植和她專注的側臉都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她今天穿了件簡單的白色棉麻連衣裙，清麗脫俗。
    “真沒想到你這麽會養植物，”江韻華靠在旁邊一個廢棄的實驗台桌沿，語氣帶著幾分由衷的感歎。他們是因為那張炫目的校慶海報合作而熟絡起來的，合作時發現兩人都喜歡畫畫，後來不知怎的，聊起許清瑤家裏有個小花房，再後來，就變成了他偶爾會陪她晚上過來看看學校的這個小植物角。“我看這盆白鳥玉露長胖了不少。”
    許清瑤聞言轉過頭，臉上帶著完成一件小事的滿足笑意，清澈的眼睛像含著一汪星泉：“熟能生巧嘛，像照顧小孩一樣細心就行。你的素描技巧進步才真是快，上次看你改的那張速寫稿，光影處理比合作海報時又自然了好多。”她的誇獎很真誠，沒有校花慣有的那種距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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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靠學姐提點，”江韻華摸了摸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笑容卻很真實，驅散了不少晚自習的疲憊，“要不是被你按著頭練排線……”
    “那是基本功！”許清瑤放下噴壺，俏皮地打斷他，“就像這些多肉，澆水和光照不夠基礎打牢，它長得再好也缺精氣神兒。”
    她的話讓江韻華微微一怔。是啊，基礎……就像大哥江明華說的，高考前的衝刺固然重要，但前麵兩年半的基礎才是關鍵。她似乎總能無意間用很自然的方式點醒他。
    “對了，”許清瑤像想起什麽，走到角落裏一個相對幹燥、用透明罩子小心蓋著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語氣帶著點小小的神秘和期待，“你看這個。”
    江韻華好奇地湊過去。罩子下是幾株隻有手指高的幼苗，嫩綠脆弱，剛冒出頭不久。“這是什麽？”
    “藍星仙人球，很稀有的品種，”許清瑤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珍視，“種了好幾次都失敗了，這次用了特別的基質，希望能成功。”她看向那幾株嬌弱小苗的眼神，專注溫柔得不像話。
    江韻華看著她低垂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他見過她在主席台上作為校花代表發言的落落大方，也見過她指揮校慶節目的幹練利落，但現在這個在安靜角落，對著幾株小苗滿懷期許的許清瑤，似乎才是剝去了所有光環後、最真實也最吸引人的樣子。沒有舞台的燈光，沒有海報前萬眾的矚目，隻有一室植物和她眼裏的那點微光。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輕輕撞擊著他的心房，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更真實。
    他忽然明白，所謂“校花”的光環，也許遠不如此時此刻，這一室植物清香中靜謐的美好瞬間。
    許清瑤小心地合上透明罩子，一抬頭，正好對上江韻華愣愣看著她的眼神。燈光落在他眼底，帶著點少年人自己都沒完全弄懂的怔忡和……一點光亮？她眨了眨眼，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了視線，臉頰微微泛起不易察覺的淡粉。“咳……這裏濕度應該夠了。我們走吧？快熄燈了。”
    “哦，好，好。”江韻華猛然回神，有點慌亂地站直身體，耳根子不爭氣地有點發燙。他笨拙地幫忙拿起旁邊的書包。
    兩人收拾好東西，並肩走出這片安靜蔥蘢的小天地。穿過走廊返回教室的方向，遠處高三教學樓的燈火通明，與他們擦肩而過行色匆匆的畢業生們提醒著高考的臨近。夜風帶來一絲涼意，也吹拂起許清瑤耳邊垂落的幾縷發絲。江韻華走在稍微落後半步的位置，目光不自覺地掠過她隨風輕揚的發梢和纖細的身影。
    空氣裏隻剩下他們略顯安靜的腳步聲。江韻華幾次想開口說點什麽，也許是關於那株藍星，也許是關於她剛才說“基礎”的話，或者隻是純粹地想打破這帶著微妙尷尬的沉默。但最終，他隻是深吸了一口帶有植物清香的夜晚空氣，選擇安靜地跟在一旁。有些感覺，如同暖房裏悄悄孕育的種子，還不到破土的時刻，在沉默中反而更有力量。
    他想，也許畢業前，除了考上心儀的美院，又多了一個小小的、讓人心裏有點發甜的期待——看到那幾株屬於許清瑤的“藍星”健康長大。
    回到高三教室外的走廊，林雪萍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她似乎剛從圖書館回來，背著書包，手裏還拿著一疊資料。看到江韻華和許清瑤一同走過來，林雪萍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目光在江韻華身上停頓了一瞬。那眼神帶著老師看到學生晚歸時的尋常審視，但作為江明華的戀人，其中又夾雜著一絲極其隱晦的、不參與任何評價的停頓。很短暫，快得讓江韻華以為隻是錯覺，她就已經像其他走廊裏遇到的老師一樣，對他禮貌地點了下頭，便徑直走回自己班級的區域。
    江韻華看著林雪萍消失在教室門口的背影，下意識地抿了抿唇。他自然記得，大哥說過，林雪萍在學校，尤其是在涉及他江韻華的場合，會格外注意言行和界限。剛才那一眼……裏麵真的有東西嗎？他晃了晃腦袋，也許是自己神經過敏了。
    旁邊傳來許清瑤的聲音：“那我先回教室了？”
    “哦，好，我也得趕快。”江韻華收拾起那點莫名其妙的心思，對她擺擺手，“晚安。”
    “晚安。”
    兩人在走廊盡頭分開。江韻華回到自己的座位，看著桌麵上堆積如山的複習資料，暫時將植物角的淡淡香氣和女孩專注的側臉封存在心底一個小小的角落。高考在即，一切都必須為這場硬仗讓路。他翻開數學練習冊，筆尖落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帶著一種為未來而戰的堅定。隻是在偶爾寫題停頓的間隙，那個暖房裏對著珍稀幼苗時溫柔而期許的眼神，會不期然地浮現心頭，像黑暗中亮起的微小火光，帶來一絲溫暖和奇妙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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