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回聲巷”咖啡館靠窗的位置鋪滿了暖金色的霞光。空氣裏浮動著深烘咖啡豆的焦香、鬆木櫃散發的天然樹脂氣息，還有一點若有若無的新書油墨味。桌上散落著兩台攤開的筆記本電腦、幾本厚厚的編程參考書、一杯見底的冰美式，以及一杯幾乎沒怎麽動過、表麵凝結了小水珠的熱奶茶。
    江明華揉了下發澀的眼角，屏幕上的代碼行密密麻麻，像一片難以輕易穿越的黑色叢林。鍵盤聲清脆地敲擊著，為這片安靜增添了些許節奏感。他已經盯著這條報錯信息快半小時了。旁邊，林雪萍小巧的鼻尖幾乎要碰到她亮著的屏幕了。她的指尖停在鍵盤上猶豫著，屏幕上那句打印著“未知標識符‘optiizer.appy_gradients’”的紅色報錯異常刺目。
    “這裏，”江明華身體微微傾向她那邊，屬於他的、幹淨清爽的氣息悄然彌散在小小的空間裏，指尖指向她屏幕上一條灰色的注釋文字，“tensorfo的機製……注意版本更新後接口方式有變，更傾向於這樣。”他流暢地在自己的鍵盤上敲入一行新的語句示例，“調用優化器的這個內部方法更穩妥。”他的語速不快，沉穩清晰，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篤定。
    林雪萍的目光在他的側臉和屏幕上交替，專注地點著頭。他認真講解時微微蹙起的眉心，下頜線清晰專注的輪廓，在晚霞的光暈裏顯得格外鮮明。窗外的喧囂車流聲仿佛被過濾掉，咖啡機工作的聲音也淡成背景音，世界裏好像隻剩下他低醇的聲音，還有鼻尖若有若無縈繞的、隻屬於他的清爽皂角混合著微汗的氣息。一種踏實又微醺的感覺慢慢滲透進四肢百骸。在他又一次側身過來在她屏幕上直接修改某個變量時，林雪萍的耳尖悄然漫上晚霞般的薄紅。
    時間就在鍵盤的敲擊聲和低聲討論中悄然流逝。又一個難題被他迎刃而解後，林雪萍如釋重負地輕籲一口氣，神經在長時間的緊繃後驟然放鬆。疲倦像是無聲無息的潮水，猛地漫卷上來，瞬間壓過了那股學習時支撐著她的勁頭。她下意識地抬起有些發酸的手腕想活動一下，眼皮卻開始沉重得不住往下耷拉。
    一股沉穩溫熱的力量突然落在肩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柔力量，輕輕地、又帶著不容閃避的力道，將她的身體引向一個溫暖堅實的倚靠點——是江明華寬厚的肩膀。林雪萍甚至來不及驚愕或反應，她的臉頰已經隔著校服柔軟的棉質布料觸碰到了那溫暖的源頭。屬於他的、更濃鬱一些的體溫和氣息，帶著令人沉迷的安全感，瞬間將她包裹。她的思維停滯了幾秒，隨即在這份突如其來的暖意中徹底鬆懈下來。緊繃的神經驟然舒展開，睫毛輕顫了幾下，終於安靜地伏下，呼吸變得綿長均勻。身體也軟軟地偎了過去，找到最舒服的弧度，安心地沉入了無夢的淺眠。
    江明華的身體在她完全靠過來的那一瞬間，有片刻的僵硬。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肩上增加的那一點柔軟而真實的重量，能感受到她輕柔溫熱的氣息拂過頸側的皮膚，帶來一片酥癢，直抵心尖。他稍稍偏過頭，目光無聲地垂落，定格在懷中的側影上。窗外熔金般的光線為她的輪廓鍍上一層暖融融的柔光。霞光溫柔地描摹過她閉合的羽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睡夢中的她褪去了慣常的認真甚至有些緊張的距離感，流露出平日裏極難窺見的柔軟與毫無防備。臉頰還帶著一絲淺淡的緋意，像一枚甜熟的水蜜桃。
    心頭像是被一片最輕軟的羽毛拂過，激蕩開一圈圈異樣溫熱的漣漪。江明華凝視著這份隻在此刻向他袒露的寧靜美好，眼神柔和得像窗外那片即將融化的暖金。喉結微不可察地滑動了一下，他甚至放輕了呼吸的節奏，唯恐一點輕微的氣息都會驚擾這沉靜的睡意。抬起想要幫她理一理滑落鬢角碎發的手指，也在半空中停滯片刻，最終隻是極其小心地為她拉高了些自己薄外套的衣領，細致地蓋住她的肩頭。那本應繼續響起的、帶著些微機械感的鍵盤敲擊聲徹底安靜下來。他隻輕輕地移動鼠標，小心翼翼地繼續調試著屏幕上那一小段殘餘的代碼，讓光標安靜地滑過。靜謐的空間裏，隻剩下她清淺悠長的呼吸聲，和他胸腔裏一下重過一下的心跳。
    與咖啡館一牆之隔的“時光序”音樂書吧，卻彌漫著另一種緊繃和期待交織的氣氛。空氣裏混合著紙頁的清香、淡淡的膠水味和剛剛擦拭過的鬆節油的氣息。角落的地毯上堆著小山似的海報顏料罐和散落的畫筆，一塊隻畫了一半背景的大幅校慶海報斜靠在書架上，背景鋪陳著未幹的深藍色顏料。而此刻的中心，是坐在小圓凳上、抱著一把略顯舊但擦拭得幹淨的木吉他的江韻華。
    許清瑤抱著雙臂站在他對麵，微卷的長發利落地束在腦後，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日光燈清亮的光線落在她臉上，沒有任何化妝品的修飾，膚色卻透出一種潤澤的白皙。她的眉頭微微蹙著，眼神銳利地落在江韻華撥弦的手指和響起的弦音上，像一位苛刻的考官。書吧另一側的幾個高中生模樣的顧客被斷續的調試琴音吸引，目光若有若無地飄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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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了。”許清瑤清晰幹脆的聲音打斷又一段不成調的撥弦嚐試。“第三弦的標準音都跑沒邊了。”
    江韻華額角沁出一層細汗，被書吧明亮的燈光照得亮晶晶的。他手指按著的琴弦繃緊得勒入指腹皮膚都發麻了，每一次擰動調弦旋鈕都異常小心謹慎。他從沒覺得調音這種“小事”會如此耗費心力，簡直比通宵解物理難題還磨人。偏偏對麵那道帶著審視的目光一刻也沒有放鬆，幾乎能在他指頭皮膚上灼出洞來。這讓他調弦的動作總帶著點僵硬的猶豫。
    “對……對不起。”他小聲嘟囔，舌尖抵著上顎，把聲音壓在喉嚨裏。旋鈕又被小心翼翼地往某個方向轉動了一丁點，“嗡——”，第三弦這次發出的顫音似乎靠近了一些標準。
    許清瑤沒說話，隻是走近了兩步，清淺的洗發水混合著鬆節油的獨特氣息清晰地傳了過來。她微微彎腰，側耳湊近吉他麵板上的音孔，專注地聽著共鳴。江韻華下意識屏住了呼吸，視線不自覺地粘在她低垂的眼睫和認真的側臉上。距離一下子近得讓他有些手足無措，握著琴頸的手指關節都捏得發白了。
    許久，她才直起腰。江韻華緊張地盯著她的嘴唇。
    “……再高一點點。”她用手指比劃了一個微乎其微的高度，“就一點點。試著感覺一下空氣的振動。”
    這話像是一把鑰匙。江韻華猛地驚醒過來，不再隻盯著指板和旋鈕那點狹小的空間。他嚐試閉上眼睛，把注意力從勒得發疼的手指轉移到耳朵深處，去捕捉琴弦被撥動後那一小片空間裏空氣微微的震顫感。腦海中閃回他哥在陽台拉小提琴時全神貫注的樣子……聲音，最重要的是“感覺”聲音的存在方式。他重新握住旋鈕，這一次的動作少了許多猶豫，憑著手指細微的感受和對空氣震動的捕捉，再次擰動。
    “叮——”
    一聲清澈、通透、餘韻悠長的泛音，如同溪澗墜落的冰珠撞在卵石上，幹淨利落地回蕩在安靜的書吧裏。那幾個高中生顧客中有人小小地“哇”了一聲。
    江韻華猛然睜開眼睛，驚喜摻雜著難以置信的亮光瞬間燃起，幾乎忘記了指尖殘留的疼痛，隻覺得一股顫栗從指尖直竄到心髒。他終於找到那個精準而奇妙的位置！
    一直嚴肅審視的許清瑤，緊繃的嘴角終於鬆開。那細微得幾乎難以覺察的弧度，在燈下柔和地綻放開來，清澈明亮的眼眸裏流轉出真摯的讚許光芒。她點了點頭，動作幅度不大，卻清晰地傳遞出認同。“可以了。”
    幾乎是話音剛落，許清瑤就已經動作利落地拉開了隨身攜帶的帆布書包拉鏈。沒有半秒遲疑，她快速地從內側夾層裏抽出一個略顯陳舊的硬殼文件夾。文件夾打開，露出的卻不是設計圖稿，而是一疊五線譜。她迅速翻動泛黃的紙張，那些紙頁邊緣因為頻繁翻動已微微卷毛，音符之間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各種標記——鉛筆畫出的改動連線，紅色熒光筆標出的重點段落，甚至還有一小塊一小塊橡皮擦反複修正留下的模糊暗痕。
    “試試這個？”紙張翻動的聲音清脆悅耳，修長的手指帶著力量感，“啪”地一聲，最終停留在其中一頁。樂譜的標題寫著清秀有力的幾個字：《遇見》改編吉他&主旋律）。她將樂譜翻轉，直接推到抱著吉他、剛從巨大成功裏回神的江韻華麵前。書吧明亮的燈光清晰地照亮了譜麵上那些屬於她的、充滿思考痕跡的修改印記。“我們合一下？”
    江韻華隻覺得呼吸瞬間停滯了半秒。視線像被釘在了那張寫滿音符、更寫滿了個人印記的紙上。眼前是許清瑤遞來的樂譜，空氣裏還彌散著她靠近時留下的那股淡淡的、鬆節油混合著洗發水的清爽氣息。剛剛撥出那個完美音準的手指還在微微發燙，心口更是被一種巨大的、暈乎乎的滿足感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緊緊攥住。校花親手修改、帶著她專屬印記的譜子！合奏？他的心跳猛地撞在肋骨上，發出擂鼓般的巨響，震得指尖都微微發麻。幾乎沒給自己思考的時間，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興奮和尚未消退的自信，他用力點頭，聲音有點澀，卻很響亮：“好！”
    他重新將心神凝聚，深吸一口氣，右手懸空停在吉他的音孔上方，指尖感受到空氣被攪動的細微流動感。低頭。目光瞬間鎖定樂譜上的第一組音符。手指準確無誤地尋找著指板上與之對應的位置，指腹穩穩地按下琴弦，留下清晰的按壓感。另一隻手，撥片以流暢幹淨的手法劃過琴弦。一串清澈、帶著微微憂傷質感的分解和弦如同清泉流淌而出，每一個音符都清晰地敲在書吧安靜幹燥的空氣裏。這一次的聲音，純淨而飽滿，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穩定感，仿佛剛剛的艱辛調試不僅校準了琴弦，也校準了他自己的呼吸與感知。
    許清瑤的眼睛亮了起來，是驚喜和欣賞碰撞出的真正光芒。
    她側耳傾聽，身體隨著和弦自然的韻律輕輕晃動，在江韻華完整彈完第一個小節後，果斷地伸出手指，點在樂譜上稍下位置、一個特意用綠色熒光筆畫圈注的小節。她的聲音壓得恰到好處，沒有破壞演奏的連貫感：“到這裏，加一點點切分。” 她一邊說，指尖隨著樂句的呼吸節奏在小圈邊緣輕輕叩擊著，像在無聲演示那個細微的節奏變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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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吧門口上方懸掛的一串古銅色風鈴被推門的氣流帶動，叮鈴鈴地響了起來。一道高大的身影帶著傍晚戶外幹燥清爽的空氣走了進來。正是江明華。
    他的步子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音。顯然沒料到一進來就會撞見這樣一幅畫麵——隔著幾排高大書架、離咖啡吧台不遠處小小的角落裏，他的弟弟江韻華正懷抱吉他，極其專注地低頭撥弦，眉宇間是從未在家中見過的那種全情投入的認真姿態。而站在他對麵的，正是許清瑤。她微傾著身子，修長的手指還點在那張滿是標記的樂譜上，兩人頭幾乎快要碰在一起，都專注在那份樂譜之上。暖黃色的燈光溫柔地灑落，落在少年低垂的專注眉眼上，也落在少女精致柔和的側臉上，交織出一種奇特的專注氣場，甚至連書吧裏都空氣似乎都變得柔和而粘稠。
    江明華幾乎是下意識地側過頭。視線穿透音樂書吧巨大的落地玻璃，穩穩地落回“回聲巷”咖啡館那個靠窗的角落位置——他的視線落點，正是他的林雪萍。
    隔著一段街道距離，透過兩層擦得極其透亮的巨大玻璃窗，景象清晰地映入眼簾。在那片咖啡館獨有的暖黃而沉靜的光暈裏，林雪萍依然安穩地靠在他的肩上沉睡。側臉微微陷在他肩膀線條裏，呼吸綿長平靜。他身上那件薄外套仍嚴實地蓋在她的肩膀之上。霞光早已褪場，咖啡館內的燈光更為她沉靜的睡顏增添了幾分溫柔的靜謐感。畫麵沉靜得如同一幅暖色調的油畫。
    兩邊截然不同的光線質感——書吧清晰明亮，日光燈映照得樂譜紙張雪白；咖啡館則溫軟朦朧，暖黃燈光籠罩著沉睡的身影。
    目光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無聲地來回穿梭。
    書吧這邊，旋律還在流淌，弦音細微震顫著空氣。弟弟似乎剛試彈完一個段落，停下動作，抬頭和許清瑤說著什麽，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專注神采。許清瑤則俯身靠近樂譜，手指在上麵劃動著講解，頭發掃過江韻華的手臂。那份由音符、專注、青澀悸動和無聲默契構成的畫麵，隔著玻璃，清晰地燃燒著少年人專屬的熱度與光芒。
    而咖啡館那邊，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速鍵。林雪萍沉睡著，對外界的一切渾然不覺，呼吸均勻悠長。江明華甚至能看到她睡夢中無意識微微嘟起的嘴角線條。一種巨大的反差感衝擊著他的感官。一種無比奇異的感覺升起：眼前這扇巨大的玻璃，似乎劃分開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隧道。
    江韻華的手指再次觸動琴弦，又彈出一小段前奏後嚐試著切換了和弦指法。許清瑤緊跟著示意了一下譜麵的位置，隨著旋律輕聲哼唱起來，聲音清澈，像山穀間的清泉。
    書吧裏悠揚的琴聲和歌聲，被書架與空間軟化，像一縷極淡的煙，終於緩緩飄過了中間那道無形的縫隙，抵達了咖啡館角落安靜沉睡的女孩身邊。那極細微的音波震動，似乎擾動了這片寧靜溫暖的空氣粒子。
    林雪萍靠在他肩頭的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江明華立刻敏銳地察覺到了懷中這份極其輕微的位移變化，目光瞬間從書吧那邊收回，完全凝聚在她身上。他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她的睫毛如蝶翼初醒般，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那顫動細微卻又無比確定。隨即，緊貼著他肩頭的臉頰也動了動，似乎是在尋找一個更舒適的依托角度，更像一種從深度睡眠邊界向淺層意識浮起的朦朧掙紮。綿長均勻的呼吸節奏出現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波動。
    她沒有立刻徹底醒來，但那細微的動作表明，淺眠的屏障已經被那悄然滲透進來的、來自於另一處青春心事的音符漣漪輕輕撞破了一絲縫隙。
    咖啡館裏的暖光依然溫柔而靜謐，無聲地籠罩著靠在一起的身影。然而空氣裏那些沉睡的氣息粒子，已經被微瀾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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