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陽光毫不吝嗇地傾瀉，透過明淨的玻璃窗，在高三教學樓光滑的走廊地板上投下大片耀眼的光斑。空氣裏已經浮動著期末臨近特有的、混合著油墨試卷、汗水和一絲焦躁的氣息。林雪萍抱著一厚遝剛打印出來、還帶著打印機餘溫的學生個人檔案和綜合測評材料，步履匆匆地穿過喧鬧的走廊，走向年級教師辦公室。她的高跟鞋敲擊地麵的節奏比平時更快了幾分。
    下周就是這學期末的重頭戲之一——a大醫學院提前批次保送資格的校內評審會。她作為高三1）班的班主任兼生物老師，是評審小組成員，肩上擔子不輕。這些材料關係著班裏最頂尖的幾個學生是否能獲得那寶貴的直升名額，每一步都需要慎之又慎。
    推開辦公室的門，空調的冷風迎麵而來，帶走了身上的燥熱。辦公室內氣氛同樣嚴肅，幾位評審老師都已經到了，正埋頭於自己手中的材料，或是低聲討論著某個學生的某項指標。空氣中隻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筆尖劃過紙麵的聲音。林雪萍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將那摞厚厚的材料放在桌子最醒目的位置，立刻吸引了旁邊曆史李老師的注意。
    “謔，小林，你們班這幾個尖子生，材料壘起來能當枕頭了。”李老師扶了扶眼鏡，半開玩笑地說。
    林雪萍露出一絲疲憊但堅定的微笑：“是啊，各有千秋，真有點難以取舍。”她指的是班裏的幾顆明星：常年穩居年級前三、各科均衡、堪稱學習機器的學委王宇；在數理化競賽中多次摘金奪銀、思維縝密的競賽達人趙磊；以及，她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一份檔案左上角貼著的兩寸藍底證件照上——照片裏的少年眉清目朗，眼神幹淨明亮，正是她家那位“弟弟”江韻華。
    江韻華的綜合成績排在年級第五左右，不如王宇穩定，競賽也沒有趙磊輝煌。但他勝在全麵均衡，發展後勁極強，尤其是在進入高三後，他的理綜成績突飛猛進，生物更是多次拿到單科年級第一，連林雪萍都暗自驚訝。加上他在生物實驗設計和調查報告上的突出表現這得益於許清瑤帶動下參加的那些科技創新項目），以及良好的學生幹部評價和體育特長的加分項，他也穩穩地躋身了候選名單之列。這讓林雪萍作為評審者，心境更加微妙複雜。
    她深吸一口氣，翻開江韻華的檔案夾。裏麵是他三年的成績單、獲獎證書複印件、老師評語和一份他親筆撰寫的個人陳述報告。報告裏，少年真誠地描述了對生命科學的濃厚興趣，對嚴謹科研精神的向往，以及對未來投身醫學研究的憧憬。字裏行間透露出的熱忱和思考的深度，超出了他這個年齡的普遍水平。林雪萍的目光掃過檔案最後幾頁夾著的幾張社團活動照片，其中一張是科技社展示活動那天，夕陽下，江韻華和許清瑤並肩站在色彩鮮豔的展示板前，少年正側頭專注地聽著身邊的女孩說著什麽，女孩白皙的臉上掛著明亮的笑容，手裏還捏著一支熒光筆。那一刻的定格，充滿了青春的蓬勃感和誌同道合的無言默契。林雪萍的心微微一動，指尖輕輕拂過那張照片邊緣，然後迅速收斂心神，開始仔細閱讀和評點每一份支撐材料。
    下午的課結束後，林雪萍沒有立刻離開學校。評審會的壓力如同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頭。她坐在辦公室裏，將幾份重點學生的檔案攤開在麵前，反複比較權衡，眉宇間結著淡淡不易察覺的憂慮。保送資格的名額實在太珍貴，競爭也過於激烈，無論推薦誰，對其他同樣優秀的孩子來說都可能是一種遺憾。作為班主任和老師，這份推薦權力既是責任，也是一種無形的心理負擔。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林雪萍抬眼望去，隻見江明華的身影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他穿著合身的煙灰色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小臂，手裏拿著一個硬皮的、看起來很有質感的深藍色筆記本。
    “明華？”林雪萍有些意外，“你怎麽來了？”
    “剛好去看了下給學校捐建的那個微實驗室的進度，順道過來看看你。”江明華走進來，將手中的筆記本輕輕放在她堆滿資料的辦公桌上，“下午見了個高校建築院的教授，聊到他們最近一項關於人體工程學和學習環境優化的研究，裏麵提到一些新穎的概念和方法，感覺對你們教學或許有點啟發，就想第一時間拿給你看看。”他的聲音溫和，帶著他特有的沉穩。
    林雪萍拿起筆記本翻看，裏麵並非全是他所說的研究報告打印稿。在最前麵，竟然還夾著一張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用透明膠帶小心翼翼修補過的彩色卡紙。卡紙上畫著笨拙而充滿童趣的圖案：幾朵盛開的向日葵，還有兩個手牽手的小人兒，下麵歪歪扭扭地用彩色蠟筆寫著：“送給雪萍 天天開心！——明華”。
    她猛地抬起頭，眼眶一瞬間有些微熱：“這……這是我們初中那次手工課時……”那段隻屬於他們兩人、無憂無慮的青春記憶倏然被喚醒。當年她因考試失利心情低落，是少年江明華笨拙地做了這張卡紙來安慰她。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他還留著，並且如此珍重地夾在新的筆記裏一起送給她。
    江明華耳根微紅，但眼神坦蕩溫暖：“嗯。感覺很像現在的你，肩負了太多‘評審會’這種壓力，整個人繃得太緊。所以就想把它們一起帶給你看看——初心很重要，但輕鬆愉快的心境同樣重要。”他目光掃過她桌上堆積如山的材料，“我知道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壓力很大。別太逼迫自己，盡力而為就好。我相信你的判斷，也相信韻華無論結果如何，都會盡力走好自己該走的路。別讓這負擔蓋過了當老師的成就感和樂趣。”
    這番話如同一股溫熱的暖流，浸潤了林雪萍疲憊的心田。那些因壓力而緊繃的神經仿佛被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平。她摩挲著那張承載著舊時光溫暖與情誼的幼稚賀卡，指尖傳來的觸感真實而熨帖。她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成熟穩重卻依舊保留著少年純粹與關懷的男人，由衷地低聲道：“明華，謝謝你。”
    這時，隔壁工位剛結束一個電話的張老師抬起頭，看著兩人笑道：“哎呦，小林啊，看看人家江工多體貼！知道咱們這兩天壓力大，又是送資料送驚喜，又是心靈雞湯的！羨慕死我們咯！”辦公室幾位老師頓時善意地笑了起來。
    林雪萍臉頰微燙，心裏那份沉重卻在笑聲和溫暖中消散了大半。是啊，評審會固然重要，但她不該被其完全籠罩。做好分內事，保持清醒與公正，足矣。張媽那句“吃點好的，休息好，才有勁兒幹活”樸素的道理，在此刻和江明華的提醒奇異地重疊了起來。
    “走，帶你去個好地方歇口氣。”江明華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輕聲道，“學校西門拐角新開了家安靜的咖吧，評價不錯。”
    林雪萍欣然應允。兩人很快收拾好東西，驅車前往。
    這家名叫“靜隅”的咖吧果然如其名，裝修簡約格調雅致。原木色的桌椅，垂落的綠色藤蔓植物，輕柔的爵士樂流淌，空氣裏彌漫著現磨咖啡豆的醇厚香氣。他們選了個靠窗的角落位置落座。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黃昏的絢爛流霞。
    服務員很快送來他們點的飲品——一杯熱美式給江明華，一杯點綴著心形奶泡的焦糖瑪奇朵給林雪萍。當服務生將杯子輕輕放在林雪萍麵前時，她驚訝地發現碟子裏竟然壓著一張折疊得很小、用咖啡漬暈染出藝術效果的便簽紙。
    她疑惑地拿起展開，上麵是江明華遒勁有力的字跡：“累了就暫停，有我在這。”
    林雪萍抬起頭，撞進他帶著促狹笑意的眼底。原來是他趁她不注意，悄無聲息地給服務生遞了這張紙條。這種帶著精心設計的、突如其來的小浪漫，在校園愛情劇中或許常見，但在他們這樣相識已久、早已過了小年輕熱戀期的情侶之間，卻顯得格外珍罕和甜蜜。
    “從哪兒學來的這些小花招？”林雪萍故意板起臉，但眼角眉梢流露的笑意卻暴露了她心底的愉悅。
    “看見吧台那有免費提供的這種‘心情便簽’，就順手而為。”江明華端起美式喝了一口，掩飾唇角的得意，“效果如何？小紙條先生的服務還滿意嗎？”
    “嗯，馬馬虎虎。”林雪萍抿了一口焦糖瑪奇朵，甜蜜的滋味瞬間在舌尖化開，一直蔓延到心裏。她把那張小紙條仔細地折疊好，放進隨身的錢包夾層裏，像是珍藏一份秘密的寶藏。窗外的晚霞仿佛也染上了這份糖漿的色澤，將她微紅的臉頰映襯得格外溫柔動人。兩人聊著學校趣事、設計院的煩心事、張媽新嚐試的糯米蓮藕配方……暫時將保送資格評審帶來的所有壓力都拋在了腦後。
    就在他們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時光時，林雪萍的手機在桌麵輕輕震動了一下。是一條短信，來自一個讓她微微訝異的號碼——許清瑤：
    【林老師，冒昧打擾。您推薦的《分子生物學的奧秘探索與實例解析》那本教輔資料，真的很棒！我們班圖書角傳閱名單太長，我自己買到了，太感謝您的分享！它對完善我的科技創新答辯思路幫助極大。】
    短信後麵還附帶了一個憨態可掬的可愛表情包。
    林雪萍看著這條短信，有些意外之餘，心頭也不由湧起一絲欣慰和暖意。許清瑤這孩子，聰慧好強，對知識的渴求是發自內心的。她想起那天在快餐店看到她和韻華為了一個展示板配色絞盡腦汁的樣子。保送的最終名單雖然還未公布，但許清瑤的實力無疑是所有候選人中最具潛力的幾顆新星之一，綜合成績緊咬第一梯隊，尤其突出的組織能力和對前沿科技信息的敏銳捕捉能力，讓人印象深刻。這本教輔資料確實是她上次看到許清瑤在一份項目報告裏引用生物材料技術處理問題時，覺得她理解有偏頗，便私下推薦給她的。
    她正考慮如何回複，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這次是江韻華：
    【萍萍姐附帶一個咧嘴笑的表情），老班是不是又在頭疼保送資格的事？我今天路過辦公室看她眉頭緊得能夾死蚊子！提醒她該回家吃飯休息啦！辛苦姐！我們明天課上有啥新題型預測沒？給點提示唄？】
    一個簡潔的信息，從“萍萍姐”到“辛苦姐”，瞬間就把他的關心、他和自家老哥的同仇敵愾心疼女友）、他對自己前途的關注最後半句暴露了）、以及那份姐弟兼師生之間特有的、半熟稔半撒嬌的親近感展現得淋漓盡致。
    林雪萍不禁莞爾。這兩個孩子，一個心思聰慧細膩，知道借感些教輔書籍傳遞信息側麵告訴老師自己在努力，沒有放棄）；另一個則直接用簡單粗暴的關心來提醒“該下班了”。她目光掃過眼前杯中焦糖瑪奇朵上漸漸塌陷的奶泡，感受著身邊江明華無聲陪伴的安心感，那份被短信再度勾起的、屬於評審會的凝重感，反而奇異地淡化了。她快速給許清瑤回複：
    【很高興對你有幫助！繼續加油！科技創新答辯很考驗邏輯和展示，預祝成功！】
    然後又給那個“不省心”的弟弟回了信息：
    【正坐著喝咖啡呢！別瞎操心！題型預測等會兒回家路上給你發個思維導圖鏈接。抓緊複習你的！】
    回複完畢，她放下手機，看向江明華：“韻華這小子……”
    江明華了然地點點頭：“他發信息讓你少加班？剛才看你表情就知道了。這小子關心人的方式，總是這麽咋咋呼呼卻又很管用。” 語氣裏帶著兄長的了然和一丁點寵溺。他拿起手機點開家族群看了看，又遞給林雪萍：“喏，張媽在群裏問我們晚上想不想吃她煨的筍幹老鴨湯，加了點新買的參須。”
    屏幕上，家族群聊裏，張媽發的幾條語音後麵，還附帶了一張冒著滾滾熱氣的砂鍋圖片，旁邊配了一朵誇張的鮮花表情。家的煙火氣仿佛透過屏幕撲麵而來。
    林雪萍的心徹底軟了下來。那些權衡利弊的煩惱，被窗外沉靜的夜色、杯中的甜暖、手中的溫暖和家族群的溫暖信息驅散得無影無蹤。她把頭輕輕靠上江明華的肩膀，感受著他身體的溫度和沉穩的呼吸，聲音帶著卸下疲憊後的柔軟：“等評審會結束……我想休假兩天。”
    “想去哪裏都行。”江明華偏頭，下頜輕輕蹭了蹭她的發頂，“我提前空好時間。”聲音沉穩而令人安心。
    夜幕徹底降臨，窗外華燈初上。“靜隅”咖吧暖黃的燈光下，這對經曆過時光沉澱的情侶依偎在一起，共享著一份由學業壓力、工作瑣事、親人關懷和彼此守護共同交織成的、安靜而真實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