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期中風雨後的陽光與未拆的舊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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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幾陣風擦過教學樓光潔的牆磚,攪碎了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昨夜一場不大不小的雨沒完全收住性子,此刻又若有似無地飄灑下來,密集的雨點無聲地砸在走廊濕漉漉的水磨石地麵上,洇開更深的暗影。空氣裏凝滯著一種冷颼颼的、考試季特有的水汽和沉重的寂靜,壓得人胸口發悶。
    林雪萍的腳步在高三七班的教室門前稍作停頓。她指關節屈起,在閉合的深色木門上清脆地叩了兩下。篤,篤。
    門應聲而開。
    裏麵沒有往日課前那種細微的交談嗡鳴和挪動桌椅的窸窣。五六十雙眼睛,帶著熬夜後的疲憊血絲、掩藏不住的緊張或強自鎮定的故作輕鬆,齊刷刷地抬起來望向她,望向她手裏那摞並不算薄、此刻卻仿佛重若千鈞的淺灰色紙張。教室裏隻剩下窗外雨點更加清晰密集地敲打玻璃的唰唰聲,以及沉悶得幾乎凝滯的空氣。
    期中考的試卷。生物。
    林雪萍環視一周,年輕的麵龐上清晰可辨的壓力讓她心頭微緊。她走上講台,將那摞試卷輕輕放在桌麵上,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啪”。這輕微的聲響在過分安靜的空間裏激起無聲的漣漪。
    “起立——”班長拖長的尾音打破這緊繃的寂靜。
    “同學們好。”林雪萍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教室的每一個角落。她微微點頭示意大家坐下。
    試卷被前排的學生依次傳遞下去。一陣極輕微的、紙張摩擦的沙沙聲迅速掠過教室。很快,所有學生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有人迫不及待地埋頭尋找鮮紅的分數;有人則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才敢翻開;還有人幹脆將試卷反扣在桌麵,似乎要緩一緩。空氣中彌漫開一種低氣壓——那是期望與現實碰撞後產生的無形硝煙。
    林雪萍拿起教鞭,細長的頂端精準地指向掛在黑板一側的白色幕布。投影儀的光束刺破了教室裏的昏暗,一張放大的試卷題目清晰地展示出來。
    “選擇題第十題,”她的聲音平穩清晰,“關於減數分裂異常的類型及其遺傳效應……全班四十八位同學,有三十一人錯選了b或c選項。”
    她目光掃過台下。很多學生盯著投影幕布上那個放大的錯誤選項,眉頭緊鎖。前幾排的學生中,江韻華捏著筆的手明顯繃緊了,指尖用力到有些發白。坐在與他相隔一個座位的許清瑤,則下意識地咬住了下嘴唇內側,細白的牙齒在那柔嫩的皮膚上留下淺淺的印記,神情專注得近乎倔強。這位校花向來在數理上遙遙領先,生物的複雜圖景卻常常讓她感到棘手。
    “陷阱在哪裏?”林雪萍聲音一頓,銳利的視線像探針般劃過每一個學生的臉,“b和c選項的表述,孤立看似乎都沾了邊,符合某種可能的認知。”她走到江韻華桌前,用教鞭輕輕點了點他攤開的試卷上那道題旁邊一片塗抹的草稿,“看這裏——思維過程的跳躍。看到題幹裏提到某號染色體,立刻就聯想到它對應的基因表達產物?慣性思維害死人。”她的語氣陡然嚴肅,帶著一種洞穿思維盲點的力量,“題幹明確提示的是行為異常,關注點應該在分裂期配對和分離過程的特殊性上!審題!審題!這是你們丟分最普遍也最可惜的地方!”
    教鞭尖端落在試卷上那關鍵處,發出清脆的聲響。江韻華的臉色在瞬間變幻了一下,從錯愕到恍然,最後定格在一種夾雜著懊惱和慚愧的複雜表情。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旁邊的許清瑤若有所思,緊盯著題目中的細節。
    林雪萍沒有多做停留,走回講台,手指一劃,幻燈片翻到了下一張。巨大的遺傳圖譜如同一張繁複的蛛網,瞬間鋪滿整個幕布。細密的連接線和複雜的基因型符號組合,帶著沉重的信息量傾瀉而下。後排傳來輕微的抽氣聲。
    “接下來,綜合題,”林雪萍的聲音恢複了條理分明的講解狀態,卻依然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肅,“這題失分率,百分之七十一點六。”冰冷的數字撞擊著空氣。“為什麽?”她頓了頓,“對孟德爾定律和伴性遺傳的實質理解不透徹!看到x染色體隱性致病基因的標記符號,立刻就斷言父親正常則兒子必正常?”她的目光掠過剛剛在選擇題上栽過跟頭的江韻華,語速加快,“忘記了傳遞的鏈條!母親攜帶致病基因,父親完全正常的前提下,女兒有高達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成為表型正常的攜帶者!當這個女兒再生育兒子時,兒子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可能性發病!思維鏈條必須連貫,信息必須傳遞完整!斷裂在任何一環,結論都是致命錯誤!”
    她的手指快速點在投影的幾個關鍵節點上,聲音清晰果斷地串聯起圖譜上各個沉默的符號所代表的命運走向。許清瑤飛快地在一張活頁紙上記著,筆尖劃過紙張,發出細微急促的沙沙聲,手腕緊繃的動作泄露出她麵對這信息洪流的緊張感。林雪萍瞥見,補充道:“不要光記符號對應!理解鏈條的邏輯和概率計算的依據!否則換了任何新的圖譜,依然是兩眼一抹黑!”
    課下鈴聲終於衝破沉重的課堂氛圍。那熟悉的、略顯刺耳的電鈴聲,此刻竟帶著某種拯救的意味。
    投影光束熄滅,屏幕上巨大的遺傳圖譜瞬間消失。方才緊繃的壓力似乎陡然卸去不少,學生們紛紛長長吐出一口氣,身體不自覺地鬆懈下來,教室裏重新開始流動起輕微的低語和挪動桌椅的聲音,疲憊和一種解脫感清晰可辨。
    “剛才的講評和改錯筆記,明天課前課代表統一收一下,我要檢查掌握情況。”林雪萍的聲音穿透逐漸嘈雜的背景,為短暫的喘息畫上截止線。“另外,這份試卷的詳細解析已上傳班級共享群,自己對照著分析錯因。”最後這句話是針對那些在課堂上仍滿臉困惑的學生。
    學生們陸續起身離開。許清瑤獨自坐在座位上沒有動,麵前的活頁紙上畫了幾個大大的問號,正對著那張複雜的遺傳圖譜位置。她握著筆的手指收緊又放鬆,反複幾次,最終也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筆記,細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思緒。
    江韻華利索地收拾好文具盒和書本,經過許清瑤桌邊時腳步緩了那麽一秒,似乎想說什麽,目光掠過她紙上那些刺眼的問號。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終是沒開口,快步跟著其他同學走出了喧鬧漸起的教室後門。
    林雪萍站在講台上整理剩下的試卷和教具,眼角的餘光將這一幕收入眼底。那瞬間的少年情思,像水麵的漣漪,倏忽起落。她微微搖了搖頭,抱著剩餘的試卷和教案走出了教室。
    回到略顯空曠的辦公室,室內光線柔和不少。幾位同事還在伏案工作,或是輕聲打著電話聯係學生家長。林雪萍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翻開下一摞待批改的試卷——這是理科實驗班的測驗卷,難度更高,題量也更大。紅筆握在指間,筆尖熟練地在紙上勾畫、標注。那些對號、叉號、圈點和簡短的批語,無聲地決定著紙張另一端的期待與失落。
    時間在筆尖與紙張的摩擦聲和辦公室裏翻動書頁的窸窣聲中悄然流走。窗外的雨勢似乎又大了一點,打在窗沿發出連續細碎的嘀嗒聲。
    批改過半,肩頸的僵硬和視覺的疲勞悄然襲來。她抬起手腕,輕輕揉捏著發酸的後頸,視線無意識地向窗外抬了一下——
    隔著模糊著細密雨水的寬大玻璃窗,在樓下通往教工宿舍的林蔭道入口,一道熟悉的身影靜靜佇立著,沒有打傘。
    是江明華。
    雨水將他身上那件卡其色的風衣肩頭打濕了一片,顯出深色的濕痕。他沒有來回踱步避雨,隻是站在原地,身姿挺拔。他麵朝著教學樓林雪萍辦公室所在的方向,微微仰著頭。雨絲不斷落在他臉上,他卻毫不在意,目光穿透朦朧雨幕和樓宇的空間,仿佛能準確地捕捉到那個正在格子間裏奮筆疾書的單薄身影。
    隔著雨,隔著玻璃,隔著樓層與喧囂的城市噪音,林雪萍心頭某個角落仿佛被一隻溫熱的手熨帖地撫過。
    她放下揉著脖頸的手,沒有立刻起身,也沒有撥電話。隻是隔著這雨幕,也靜靜地回望著他,仿佛某種無聲的儀式。濕漉漉的地麵映著遠處路燈的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淡。辦公室內燈光是暖黃色,窗外暮色四合,雨意彌漫,他站立的姿態像一把測量某種無形深度的標尺,沉靜而堅定地錨定在視線的焦點上。
    林雪萍拿起桌上的保溫杯,輕輕旋開杯蓋,裏麵枸杞的甘香和紅棗的甜潤隨著熱氣絲絲縷縷溢出。她抿了一小口微燙的液體,暖流溫柔地滑入喉嚨,仿佛驅散了窗外浸入的涼意,也安撫了指尖因專注修改而殘留的一絲疲憊帶來的微顫。
    那絲甜暖入喉,她的嘴角不自覺微微翹起一個弧度,視線卻再次落回試卷上。紅筆重新在紙麵遊走,但握筆的姿態似乎比剛才柔軟了幾分,落下的批注線條也似乎多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溫度。
    過了約莫一刻鍾,林雪萍收起這一疊批改完畢的試卷,整齊地疊放在辦公桌的一角。另外幾張需要重點評講的題目被她單獨抽出來,做了標記。她直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麻的雙腿,走向窗邊。
    江明華依然站在原處,身上的濕痕似乎更深了些。昏黃的路燈在他濕漉漉的頭發上暈開一小圈迷蒙的光暈。
    她從抽屜裏取出一把藏藍色的折疊傘,撐開,快步穿過此刻已冷清下來的走廊。下了樓梯,推開教學樓厚重的玻璃門,風雨的氣息混合著校園裏植物被雨水衝刷後的清冽撲麵而來。她舉著傘,快步穿過小小的中心花園,水花無聲地在鞋邊濺開細小的漣漪。
    走到林蔭道入口,兩人的距離縮短到咫尺。
    “等多久了?”林雪萍將傘往他那側移了移,試圖為他也遮蔽一些雨絲。
    傘頂立刻被抬高了一截,江明華伸過手,很自然地接過了傘柄。他的手指擦過她的指尖,是溫熱的。傘麵徹底傾斜到她這一邊,細密的雨點被隔絕開。“沒多久,”他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熬夜後慣有的低沉沙啞,“正好過來看看你,就順路停下看看。今天講評課……效果怎麽樣?”
    傘下空間有限,他的肩不可避免挨著林雪萍有些微涼的臂膀。雨水浸染的微涼和男人身軀散發的熱力,構成奇異的反差。他低頭看著她,雨滴沿著他鋒利的眉骨滑落。林雪萍微微仰起臉,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壓力顯而易見,”林雪萍跟他並肩,朝著教工樓的方向緩步走去,鞋尖點在水窪上,濺起水花又被迅速落下的雨滴覆蓋,“尤其江韻華,遺傳題陷阱踩得結實,許清瑤那張圖譜麵前也困住了好一會兒。急不來,需要慢慢消化。”
    “都這樣過來的。”江明華的語氣帶著一種過來人的了然,手肘看似不經意地輕輕碰了下她的手臂,“今晚就別再批了,眼睛還要不要?”話語看似埋怨,但其中蘊含的關切像傘外這春雨一樣細密無聲地將她籠罩。
    “就剩幾份了,明天還有兩節課……”林雪萍下意識反駁,偏過頭,卻正撞進他深邃且不容置疑的視線裏。那目光仿佛帶著某種令人安定的力量,讓她堅持的話停在了嘴邊。兩人並肩而行,傘內傘外的世界被雨聲輕輕隔開,隻剩下步調一致的腳步聲和衣料摩擦的輕微悉索。
    走到教工樓下狹窄的自行車棚入口,這裏頂棚可以勉強遮擋些風雨。江明華收了傘,水珠沿著傘骨滴滴答答落在腳邊濕滑的水泥地上。他彎下腰,從他那輛半舊自行車的車筐裏拿出一個體積不小的硬質紙袋,遞給林雪萍。
    “我媽托人捎來的新鮮薺菜,”他指尖沾著雨水的涼意,在交接紙袋時短暫地觸碰到林雪萍的手背,“還有一小包她新炒的茶葉,說是清火。怕你這幾天熬夜上火。”
    林雪萍接過袋子。薺菜清幽略帶泥土氣的濕潤香氣透過牛皮紙袋縫隙鑽出來,裏麵應該還有一小紙包炒得焦香的龍井,清新的茶氣也隱約縈繞鼻尖。她心中微暖,張阿姨的掛念總是通過這些細微之處悄然流淌。
    “幫我謝謝阿姨。”她輕輕拎著袋口,手指感覺著紙袋的韌度和裏麵蔬芽的鮮活,“等忙完這段再去看她。”
    “嗯,不急,”江明華低頭看著她手中還握著的那把傘,“傘你拿著,別淋著了。”他沒有要立即上樓的意思。
    “那你……”
    “我車就在棚子外麵,幾步路。”江明華指了指不遠處模糊在細雨中的車影。隨即,他的目光掠過她懷中那個碩大紙袋,溫聲道:“快上去吧。”
    林雪萍點點頭,抱著那袋帶著泥土和綠茶香氣的饋贈,轉身踏進樓門。走上幾級台階後,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在樓梯口的玻璃門後回望出去。自行車棚外籠罩著一層細密的雨簾,幾乎模糊了輪廓。但她清晰地看見,那個挺拔的身影並沒有走向汽車。他停在原地,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依舊微微仰著頭,無聲地望向她辦公室亮著燈的那扇窗。
    燈光切割開樓道昏暗,映照著她懷中新鮮的薺菜葉尖翠綠的輪廓。她停留了幾秒,默默轉身拾級而上,塑料水壺被雨淋濕的肩頭留下微涼的濕意。這無聲的目送,比任何言語的叮嚀更重。她最終消失在樓道拐角的陰影裏。
    與此同時,市圖書館一層安靜的報刊閱覽室靠窗一角。
    桌上攤開幾本厚重的《遺傳學精解》《生物統計學核心方法》。許清瑤緊蹙著眉頭,指尖煩躁地戳著眼前攤開的資料,筆尖在草稿紙上畫出一道道毫無意義的弧線。麵前那份考卷上糾纏複雜的譜係圖,似乎正用冰冷的線條對她發出無聲的嘲諷。旁邊一本攤開的習題冊空白位置,幾個被她畫了無數圈圈的遺傳問題依舊刺目地空白著。她的臉頰因為挫敗和焦慮微微漲紅。
    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江韻華正埋頭對付麵前攤開的另一份物理習題冊。筆尖摩擦紙張,發出均勻持續的沙沙聲。他神情專注,顯然已攻克了大部分難關,隻剩最後幾個難題需要推演。厚厚一遝演草紙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公式推導和受力分析圖。
    閱覽室裏隻有書本紙張摩擦的細響,燈光柔和,照在少年少女低伏專注的頭頂上。
    過了一會兒,江韻華擱下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帶著完成任務的輕鬆感。他伸了個懶腰,骨骼發出輕微的脆響,這才抬起頭,目光越過書本堆成的矮牆,落在對麵仍在與圖譜和遺傳定律角力的許清瑤身上。
    他猶豫了一瞬,還是站起身,放輕腳步走到許清瑤身邊,微微俯下身體看向她麵前的考卷。
    “要不……我看看?”他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是氣聲,帶著點試探的意味。
    許清瑤猛地抬起頭,眼中除了因絞盡腦汁而浮現的血絲,還有一層薄薄的委屈被硬殼包裹的倔強。“不要!”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脫口而出,帶著點被冒犯領地的小獸般的攻擊性,手指更是下意識地壓住自己的習題本。但隨即她看到江韻華臉上那點純粹的、想要幫忙的神情,眼神裏的尖銳迅速軟化下去,隻剩下一種更深的無力和懊惱。
    “這題……我按課本上的模型套了不止三遍,”她指著一個標注著‘顯性不完全外顯率’的複雜家係節點,聲音裏不自覺地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向熟悉之人泄露的軟弱和迷茫,“概率算出來跟標準答案就是差一截……到底是哪裏理解岔了?”她抬眼望向江韻華,燈光在那雙漂亮的眸子裏折射出一點依賴的光點,盡管她可能並未意識到。
    江韻華的目光在她指著的那個複雜的分析點飛快掃過。線條、符號、備注文字在眼前交錯。他拉過旁邊一張空椅子坐下,身體朝她那邊靠近了些,盯著那個充滿困惑的題眼,眉頭也皺起來開始思索。
    閱覽室的燈光柔和地灑在他們身上,許清瑤的發絲幾乎要蹭到江韻華湊近的下頜。一種共同麵對難題的專注氣場隔絕了周圍所有的寂靜。他凝神思考著,不自覺地拾起許清瑤擱在卷子旁邊的紅筆,在一張空白草稿紙上快速勾勒起來。線條,分支,概率分叉——筆尖運行間帶著某種理科生特有的快速建模的邏輯感。
    “你看,”江韻華指著自己畫出的一個分支節點,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清晰的思路,“如果假設祖父的基因型是aa……這個aa的可能性再結合祖母的表型無異常……那麽他們女兒的基因型組合概率應該是這樣——a_ 的概率先乘以顯性遺傳裏不完全外顯的那個係數……”他語速很快,在紙上標注出一個個計算步驟和可能性分配。
    許清瑤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他的筆尖和推導過程,眉頭卻越皺越緊。那思路看似順滑地往下延伸,卻與她卡殼的點南轅北轍。她看著他在草稿紙上標出的一個關鍵概率節點,眼中積壓的困惑瞬間找到了突破口。
    “笨蛋!”她猛地探手,一把將江韻華手裏的紅筆和草圖抽了過來!動作突兀,帶得紙張嘩啦一聲輕響。這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閱覽室裏顯得格外清晰,引得附近幾個自習的學生紛紛側目。
    許清瑤臉上一熱,但強烈的思緒蓋過了那點尷尬。她拿著筆,毫不客氣地在江韻華草稿紙上一個他剛剛圈出的關鍵概率值上重重地點了點,聲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帶著點氣惱又像抓住證據的小得意,紅筆的尾端幾乎戳到了他的手指節:
    “錯啦!徹底錯啦!遺傳規律根本不是你那樣生搬硬套的!”她語速飛快,幾乎是連珠炮一般,“關鍵點根本不在於外顯率係數乘在那個概率上!而是要先確定這個家族裏,顯性基因a攜帶者發生表現顯性表型)的基準條件!它和那個係數是兩回事!你看題幹裏這個注解小字:當地環境因子的曆史數據——這是提示!”
    她劈手奪過旁邊那本《遺傳學精解》,飛快地翻到標記的一頁,指尖用力點著一行關鍵的描述:“喏!這裏!環境影響導致的額外閾值變量!外顯率的計算根本不是在概率鏈條的這個位置進行疊加,它影響的是整體環境因子調整後的基礎預期偏離度!你完全是因果倒置啦!”她揚起小臉,燈光下臉頰因激動而更添一抹生動的粉紅,那神情像在學術戰場上剛剛奪回關鍵堡壘。
    被劈頭蓋臉指出重大邏輯錯誤,江韻華卻並未表現出被挫敗的懊惱。他隻是愣怔了一秒,隨即那點怔然迅速被一種奇特的亮光所取代。他低頭看看自己紙上那錯誤的推導路徑,又抬頭看看那本被許清瑤翻開的書上的關鍵理論點,再回味她機關槍似的那番精準反駁。
    閱覽室裏其他同學的目光早已重新回到各自的書本上。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徹底停了,隻留下濕漉漉的葉影在風中搖晃。
    江韻華盯著許清瑤那張因激動和終於理順思路而閃閃發光的臉,幾秒後,低低地、悶悶地從喉嚨裏發出了意味不明的哼聲。那聲音聽不出是氣惱還是別的什麽。隨後他竟幹脆把物理習題冊也推到了一邊,重新拿起一支筆,抽過一張嶄新的草稿紙:“……行,你慢點說,那個調整因子到底怎麽整合進概率框架?”
    許清瑤毫不客氣地湊過去,幾乎把腦袋靠到他肩膀附近,紅筆再次在紙上勾勒起來,清晰地標注起點、條件和整合方向:“從這裏切入……你看……”
    時間在紙張的沙沙聲、壓低的討論聲中無聲流淌。
    周六下午,連日的陰雨終於有了退場的跡象。天空雖仍布滿棉絮般的碎雲,但雲層間隙頑強地透出明亮的金色陽光。光線穿過工作室那麵巨大的、朝向東南的落地玻璃窗,斜斜地投射進來,在光潔的木紋地板上拉出長長的溫暖光帶。
    空氣裏飄浮著淡淡的咖啡豆被研磨烘焙後的焦香,還隱約混合著顏料、木屑以及陳年圖紙那種獨特的幹燥氣息。巨大的實木工作台一角堆放著攤開的建築圖紙,另一角則零散地擱著幾本攤開的書、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和一隻裝著小半杯水的杯子。正是林雪萍用來講解遺傳學專題的那本厚重的深藍精裝習題冊。
    工作室深處靠近內側牆壁的地方,一張老式的墨綠色燈芯絨雙人沙發安靜地安放著。江明華就坐在沙發左側的位置上,筆記本電腦平穩地放在他雙腿上,屏幕冷光照亮了他專注的眉眼。他的側臉被透過窗戶的光線勾勒出清晰的輪廓線,鼻梁高挺,下顎線條利落。修長的手指正在觸控板上有節奏地滑動,調出一份最新收到的、關於郊區一個曆史博物館改造項目的電子邀請函細則,正聚精會神地審閱著可行性評估報告中的規劃圖匹配項。
    林雪萍坐在沙發的右側,身體微微向他那邊傾斜著。她膝蓋上攤開著那本深藍色的習題冊。旁邊矮幾上攤著她帶來的幾張筆記和演算稿紙。此刻她正指著一道遺傳圖譜題,側著臉對江明華講解著題目的關鍵思路——那個讓他們實驗室的學生集體栽了跟頭的概率鏈條盲點。
    她的聲音溫和平靜,條理清晰。陽光透過側麵的小窗,在她垂落的柔軟發梢上跳躍出細碎的金芒。她的手指隨著講解的節奏在複雜的圖譜上點動,指尖不經意地擦過書頁邊緣。
    “……所以這裏,你看,當這個家族中男性攜帶者的檢出率因為外顯率不足而偏低時……”她解釋到一個關鍵節點,稍微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更精準的表述。
    江明華的視線卻沒有停留在那複雜難懂的圖譜上,他的目光凝駐在林雪萍的臉上。陽光將她細密的睫毛尖端都染成了淺金色。她飽滿柔軟的唇微微開合,清晰的講解仿佛自帶韻律,但其中那種專業、投入時特有的沉靜光芒,比紙上任何線條都更吸引他。她的氣息離他很近,身上的淡香混合著習題冊的紙墨氣彌漫在周圍。
    那份項目文檔還在眼前的屏幕上閃著熒光,但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那原本專注審閱項目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偏移了幾度,落在了林雪萍微垂的眉眼、輕動的唇線,還有那毫無戒備地挨著他手臂的肩頭……近在咫尺。
    林雪萍敏銳地察覺到身邊人的注意力似乎偏離了題目的核心軌道。她停下講解,側過臉來,帶著一絲輕微的不滿和疑惑,抬眼看向江明華:“喂……你在聽嗎?”
    視線相遇。
    江明華眼中掠過一絲被抓包般的促狹笑意,但瞬間就被更深、更柔和的東西取代。他沒有為自己不專心的“罪行”辯解一個字。
    “在聽,”他低聲應道,磁性低沉的聲音在這靠近的距離裏異常清晰。
    他腿上放著的筆記本電腦被他幹脆利落地合攏,推到沙發最邊角。沙發燈芯絨的粗糙觸感在衣服上留下明顯的壓痕。隨即,他抬起擱在沙發扶手上那隻空閑的右手,溫熱而幹燥的掌心覆蓋上了林雪萍放在腿上的左手——她剛才還點在圖譜講解位置的手指被他整個握在了手中。
    動作流暢自然,沒有絲毫猶豫。林雪萍那點輕微的疑惑和未散去的、沉浸在知識裏的專注神色,在這突如其來的包裹中,先是微微一凝,像是思維被溫柔的力道截斷了通路。
    那隻手,曾經無數次握著紅筆在學生的試卷上落下嚴厲的圈點勾畫,此刻卻溫順地被另一個溫暖幹燥的手掌包裹著。陽光從沙發旁的窄窗斜射進來,將兩人交疊的手背清晰地打亮。男人骨節分明的指節在光線下顯得更有力量感,而被他握在掌心的女性手指,白皙而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此刻正無意識地屈了屈。
    林雪萍沒有立刻抽回手,隻是抬起眼睛看向他。
    江明華並沒有迎視她的目光。他低著頭,視線落在她被他包裹的手上,似乎正仔細研究著她手背上那幾道若隱若現的淡青色血管紋路。他的拇指緩慢地、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道,在她拇指靠近掌根的、那片因為常年握筆而有一層薄薄軟繭的皮膚上輕輕摩挲。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這是此刻唯一值得探究的事。
    他手掌內側緊貼著她微涼的手背皮膚,源源不斷的熱度就這樣毫無阻礙地傳遞過來。方才講解遺傳題時那種嚴謹理性的氛圍,被某種粘稠得如同窗外雨後陽光般溫暖的實體緩慢滲透、攪動、打破。
    沙發上被推開的厚重書本邊緣微微下陷。暖陽持續烘烤著沙發靠背上舊燈芯絨粗糙的紋理,一種陳年纖維被溫熱後散發的微塵氣息靜靜彌漫。空氣中隻剩下兩人交疊雙手處皮膚摩擦的極細微的沙沙聲,以及窗邊傳來的樓下馬路上偶爾經過汽車的模糊呼嘯。
    林雪萍指尖那一點點的僵硬終於在這無聲的撫慰中徹底軟化。緊繃的神經線如同被熨平撫順。她一直挺直的肩背微微放鬆下來,更深的重量向沙發柔軟的填充物陷落下去。也就在此時,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肩膀緊挨著江明華臂膀的位置,那份熟悉的、堅實而溫熱的存在感更加鮮明起來,幾乎傳遞著某種沉靜脈搏的搏動。
    窗外的光帶在地板上緩慢移動,無聲地拓展著溫暖的範圍。
    沙發旁的矮幾下方有個隱藏式儲物格。江明華的手臂無意識地微微伸展,肘彎內側恰恰壓在了那櫃門上半部的凹槽邊沿處。櫃門是按壓開啟的隱藏式設計。隨著手臂的輕微挪動和重量下沉,隻聽極其輕微的“哢噠”一聲——
    儲物格那平整的胡桃木飾麵竟向內側無聲地彈開了窄窄的一道縫隙!露出裏麵小小抽屜的輪廓。
    兩人都被這細微的機械觸發聲吸引,目光下意識地瞥了過去。
    光線斜切著照亮了縫隙深處。抽屜裏放著些尋常的雜物:幾支不再常用、筆尖甚至有些幹涸的繪圖鉛筆,幾張揉皺了又展開的坐標小紙,一枚舊得氧化發暗的黃銅金屬書夾……但就在這層雜物的最上方,躺著一個顯眼的、被壓得有些扁平的舊信封。
    信封是用那種帶著細密紋理的米白色卡片紙折疊而成,四角因為長久存放和反複撫摸而微微卷起、磨損出毛邊。上麵沒有郵票戳記,沒有收寄地址,也沒有落款。唯一的字跡,是用藍黑墨水的鋼筆在信封中央用力地寫下的三個字:
    給萍萍。
    那字跡略顯青澀,帶著少年人獨有的、一筆一劃都用力到幾乎穿透紙背的笨拙和認真,筆鋒轉折處能看出明顯的猶豫和反複描摹的痕跡。力透紙背的每一個筆畫裏,都凝固著一份久遠的、隻敢寫在紙張上的深藏於心的感情。
    時光仿佛在這信封顯露的一刻被拉長凝固了。窗外汽車駛過的噪音被隔離開來。
    給萍萍。
    這三個舊得發燙的字,像帶著時間之塵的特寫鏡頭,被強行推送到林雪萍的眼前。她認得那字。它曾出現在高中課桌角落偷偷傳遞的紙條末端,出現在生物筆記本上某些被她忽視的、角落裏畫著基因雙螺旋草圖的空白頁腳……以各種極其細微的形式存在過。
    那些刻意被忽略的記憶碎片瞬間回溯而至,帶著十五歲時的陽光與心跳聲。一股滾燙的熱流猝不及防地直衝林雪萍的頭頂,耳根瞬間紅透,臉頰上的毛細血管仿佛在陽光下一張一翕地傳遞著羞窘的溫度。她幾乎下意識地想立刻轉過頭去。
    但就在她目光倉促要從那信封上移開的瞬間,眼角的餘光捕捉到江明華的反應。
    他沒有看她,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此刻因為那封信箋而劇烈湧動的情緒和臉頰不尋常的熱度。他的視線隻是平靜地掃過那個抽屜內部,帶著一種處理物品意外掉落般的、純粹實用性的反應。隨即,他那隻原本包裹著她的手抬了起來,越過她的大腿外側,動作自然流暢地伸向那個拉開縫隙的儲物格。指尖精準地捏住那彈開的窄縫邊緣,施力——
    又是輕輕的“哢噠”一聲,極其輕微。那道暴露了秘密的縫隙被重新推合,嚴絲合縫。儲物格平滑的胡桃木飾麵重新恢複了完整,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整個過程幹淨利落,迅速平靜。
    林雪萍甚至聽到了自己心口那一下突兀的、沉重的搏動聲。像一塊石頭落入深潭。
    窗外的陽光在地板上偏移了微妙的角度,金色的光斑落在沙發深綠的絨布上。
    那隻看似恢複了自由的手,在儲物格合攏後並沒有收回。它自然地落在沙發坐墊上,指尖距離林雪萍放在沙發麵的右手隻有咫尺之遙。江明華的表情如常,方才那一瞥抽屜的瞬間仿佛隻是處理一件無關緊要的意外,平靜得有些刻意。
    然而,林雪萍剛剛被信封灼燒得發燙的耳根和臉頰,此刻卻清晰感知到一種新的溫度。那是來自於江明華身體的氣息,一種純粹的、年輕男性溫熱體溫正源源不斷地透過兩人緊靠的手臂接觸點傳來。沙發狹窄,衣料薄軟,那份熱度毫無阻礙地滲透過來,烘烤著她剛才那點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羞赧。
    他手臂堅實輪廓的存在感從未如此清晰。
    窗外陽光穿過雲層縫隙,陡然變得燦爛奪目,將整個沙發徹底浸泡在一種暖金色的光海之中。
    那份直白的羞赧和心跳,此刻反而被這無聲而滾燙的身體溫度悄然融化、中和。就像初春的冰雪,在恒久的暖陽底下靜靜化作微瀾。
    林雪萍低垂著眼簾,視線落在眼前攤開的習題冊中那道繁複的遺傳圖譜上。圖上那些代表個體基因型的aa符號,連接親緣的細密分支線條,旁注的概率數字……不知為何,在眼前溫柔浮動的光霧裏,線條似乎變得柔軟了一些。
    生命裏最精密的遺傳密碼在延續,而圖譜之上,那些少年青澀的情愫,在歲月沉釀後成了彼此緊握的溫度。林雪萍的指尖輕輕拂過書頁上遺傳概率樹狀圖的分叉點,那裏用紅筆醒目地圈出過一個陷阱:對家族病史不完整的分析,往往導致致命的判斷失誤。
    她又下意識地抬起眼,瞥了一眼矮幾下方那處嚴絲合縫、光潔如初的抽屜木麵。方才那米白色信封的影子仿佛在視網膜上短暫地閃回。
    給萍萍。
    這三個字帶來的震蕩漣漪般擴散開來,卻奇跡般地被陽光裏那緊挨著的、無聲傳遞的體溫悄然撫平。林雪萍的嘴角不自覺向上彎出一個極微小的弧度。她動了動那隻曾被緊握的手,指尖在沙發坐墊絨布麵上無意識地描摹了幾道。最終,它並沒有去觸碰近在咫尺的那隻屬於男性的、指節分明的手。但她將身體微微向江明華的方向,更深地傾斜了那麽一點,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依偎角度,讓肩膀相觸的麵積更大了一些。這個動作帶來更踏實的依靠感,仿佛確認了某種無聲的存在。
    習題冊上那冰冷的遺傳概率鏈條還在延伸,代表家族血脈分支的線條冰冷地指向未來種種不確定。但林雪萍此刻卻覺得,在這短暫的寂靜裏,某些確定的東西無聲地流淌,比任何遺傳密碼更為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