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驟雨夜和檸檬茶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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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節前夜,暴雨傾盆如潑。
禮堂宣傳板轟然倒塌時,許清瑤下意識喊了江韻華的名字——
下一秒手腕卻被他緊攥著護在身下。
窗外驚雷照亮他沾著木屑的側臉,而另一間辦公室裏,
林雪萍正接過江明華手中一模一樣的保溫桶“聽說,韻華也學會照顧人了?”
初夏的雨來得毫無預兆。
白晝還是悶熱得連柳樹都懶洋洋的,空氣粘稠滯重,壓得人心口煩躁。鉛灰色的雲層不知何時在天邊堆積、翻湧,沉沉地向下垂著,醞釀著一場遲來的宣泄。到了暮色四合時分,第一道撕裂灰幕的閃電驟然劈開視野,隨之炸響的驚雷震得教學樓玻璃窗嗡嗡低鳴,緊接著,積蓄了整日的雨水仿佛天河決了堤,裹挾著萬鈞聲勢,直直地從墨黑的天穹深處傾瀉而下。
嘩——啦啦——
冰冷的雨幕瞬間吞噬了窗外的一切景物,密不透風。遠近的教學樓、籃球場、茂密的綠樹,全都成了一片朦朧搖晃、被粗暴衝刷的水墨剪影。操場低窪處頃刻間積了水,密集的雨點砸下去,泛起連綿不絕、此起彼伏的水泡,又瞬間被新的雨流吞沒。天色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沉入混沌的黑暗,隻有急促的雨聲統治著整個世界。
高三教師辦公室裏,頂燈亮著,驅不散空氣裏那份隨暴雨而愈加黏重的沉悶。林雪萍揉了揉有些酸脹的額角,擱下了手中批了大半、標記密集的生物遺傳圖譜專項訓練卷。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窗玻璃上爬滿了蜿蜒急促的水痕,模糊得厲害,隻能隱約看到樓下校道上幾個學生慌亂奔跑尋找遮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滂沱的雨幕之中。雨水拚命敲打著屋頂和窗欞,那聲響密集得令人心頭發緊。
她不由得想起江韻華。下午最後一節課,那個有著挺拔背影的少年還在跟物理競賽小組的成員在實驗室激烈討論模型改進方案,投入得全然忘了時間。而許清瑤,身為學生會宣傳部長,此刻定還在大禮堂為明天就要正式開幕的校園文化節做最後的布置衝刺。
手機屏幕適時亮起,是江明華的消息彈窗
【暴雨紅色預警,臨時方案討論會被延期。我去學校接你?雨太大了。】
指腹劃過屏幕留下溫熱的印記,林雪萍唇角不自覺微揚。他總是這樣,事無巨細,安穩可靠。
【還在學校,韻華和清瑤他們估計都在忙文化節收尾。安全第一,你開車慢點,到了告訴我。】
放下手機,心中那份因天氣帶來的焦慮卻並未完全消褪。視線重新落回試卷上那糾結複雜的家族遺傳圖譜分析題,思緒卻被窗外的雨聲拉扯得難以集中。青春期的學生們像這突如其來的暴雨,總有無限的熱力和偶爾的不安分,而此刻,那兩個她同樣關心、卻也需因身份不同而保持微妙距離的少年少女,就奔忙在這同一片驟雨狂風下各自需要她的崗位上。
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由遠及近,帶著水汽和顯而易見的焦慮,猛地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林老師!”探進來的是高二(三)班班長張曉敏,平時很穩重的一個女孩子,此刻臉色發白,發梢濕漉漉地粘在額角,褲腿濺滿了深色泥點,氣息急促,“禮堂……禮堂出事了!”
林雪萍的心驟然提緊“別急,慢慢說。”
“我們剛把背景板立好框架,外麵的風像瘋了一樣往沒有窗的地方鑽!”張曉敏語速很快,帶著後怕,“不知哪裏一陣妖風,那剛搭起來的背景板,支撐不夠穩,整個……整個朝我們這邊倒下來了!壓到了好幾樣剛擺好的材料……幸虧韻華反應快,他猛推了最邊上的陳輝一把……但……”
林雪萍隻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心髒被無形的手攥緊“人有沒有事?韻華呢?清瑤呢?”
“應該,應該都沒事!”張曉敏用力搖頭,“韻華推開人後自己摔倒了,胳膊蹭到了翻倒的展架邊緣,校服袖子扯破了點,我看到好像劃紅了……清瑤當時離得更遠,被他一把護在一邊。現在那堆東西還散著……太亂了……”
懸著的心稍稍落下半分,但江韻華被傷到的消息讓她一刻也無法停留。“知道了,我馬上過去!”林雪萍一把抓起桌角的折疊傘和鑰匙,快步衝進門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噪響裏。冰涼的雨水幾乎立刻打濕了褲腳。
禮堂厚重的雙開門被推開時,一股混合著木屑灰、新鮮油墨、以及潮濕灰塵的濃烈氣味撲麵而來。裏麵人影晃動,彌漫著混亂剛過後的緊張餘波。巨大的聚光燈隻開了側麵幾盞,將寬闊舞台區域切割成明暗鮮明的塊麵,照亮了地麵上的一片狼藉——巨大的、尚未貼上麵板卻已散架的巨大木框結構如同被巨獸撕碎的骸骨,癱倒在那裏;嶄新的宣傳噴繪海報被扯破,皺巴巴地壓在木條下;顏料桶傾翻在地,油彩混合著雨水流出的痕跡,留下汙濁的一灘;零散的紙頁、裝飾材料、斷裂的塑料花朵,散落得到處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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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參與布置的學生正驚魂未定地收拾殘局,低聲交談著,臉上還殘留著剛才那生死瞬間的恐懼。視線掃過,林雪萍的目光迅速鎖定在舞台前方角落的空曠處。
許清瑤安靜地靠著一張臨時推過來的桌子站著,身上那件淺藕荷色的針織開衫外套下擺沾了不少灰土汙跡。她微微低著頭,背對眾人,雙手垂在身側。校服襯衫袖子卷到了手肘之上,露出一段纖細白皙的小臂。而江韻華,高大挺拔的少年,正站在她的麵前。他的背影幾乎完全擋住了林雪萍望向許清瑤的視線。他弓著背脊,右臂的袖子從手肘處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邊緣毛糙,裂口處顏色深暗,像是暈染開的血跡,隱隱刺目。
江韻華微低著頭,右手拿著一個小噴瓶,正極其專注地對著許清瑤的左手腕內側按壓噴霧。林雪萍認得,那是她放在辦公室醫藥箱裏常備的皮膚外噴消毒劑。許清瑤的手指很瘦,骨節不太明顯,此刻微微蜷著,任由他操作。旁邊丟著幾團沾著碘伏黃色的棉球。
“別動,”江韻華的聲音穿過嘈雜背景傳入耳中,低沉,帶著點不容置喙的堅持,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笨拙,“碘伏可能有點刺激,噴了這個緩一下……手別縮回去。”他噴得很小心,唯恐哪裏沒覆蓋到。許清瑤沒有應聲,隻是把頭垂得更低了些,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和他專心致誌的手上。
林雪萍的腳步聲靠近,驚動了他們。江韻華迅速抬眼,看清是她,繃緊的肩膀瞬間鬆弛了些許“姐,你來了。”聲音裏還帶著點驚魂未定的餘悸。
“傷怎麽樣?”林雪萍快步上前,目光飛快掃過兩人的狀況。
江韻華朝許清瑤那邊微抬了抬下巴,語速恢複了些平日的條理“我沒事,就胳膊擦破點皮,待會兒處理一下就行。清瑤被倒下來的架子邊角刮到手腕了,擦傷一片,還有幾道細的劃痕。”他邊說邊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紙盒——裏麵是獨立包裝的輕薄敷料。他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捏著邊緣,輕而穩地貼在許清瑤手腕那片被處理幹淨、還有些紅痕的皮膚上。
“這樣就不會蹭到,也不會再碰髒了。”他直起身,看著那塊白色貼料覆蓋住傷口,像是完成了一項異常重要的任務,緊繃的側臉線條終於舒展開一點,又很自然地拿起旁邊一瓶幹淨的礦泉水擰開,“再衝衝?可能還有點浮塵沒衝掉?”
許清瑤始終微垂著眼,纖長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淺淺的弧影。她沒有去看剛貼好的敷料,也沒有回應他的提議,隻是極輕地搖了搖頭,另一隻沒受傷的手卻悄悄伸出兩根手指,猶豫了一下,輕輕捏住了江韻華那塊被扯破的深色校服袖子邊緣,微微蹙眉看著裏麵被刮破皮膚滲出的深色血痕。
她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微微泛白,帶著一種無聲的強硬。這個動作很細微,卻泄露了她翻騰的歉疚和關切。她沒看他的眼睛,隻盯著他那處沾了灰土的傷口。
“……”江韻華頓住了動作,低頭看看袖子,再看看她捏著自己袖口、因用力而顯得格外纖弱的手指,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什麽,眼神裏掠過一絲明顯的無措,語氣卻帶著點故作輕鬆的味道,“早跟你說了,真沒事兒,就破了點皮。你是被架子刮實了。”
許清瑤依舊沒抬頭,捏著他袖口的手指卻固執地沒鬆開,仿佛那是鐵板釘釘的憑據,無聲地拆穿他“沒事”的謊言。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木屑揚塵的氣息,還有某種剛剛經曆險境後緊繃又略帶生澀的、彼此纏繞的關懷。窗外的暴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雷聲滾滾,如同沉悶的戰鼓,間歇性地敲打著禮堂高高的穹頂,加劇著室內這份壓抑中的複雜氛圍。
林雪萍站在幾步之外,看著燈光下這一幕——少年少女一個低頭固執地捏著對方的傷口衣料,一個垂眼帶著點不自在的笨拙和未消的緊張,他們之間那層薄薄的、刻意維持的校園日常的距離,在幾分鍾前那次電光火石的危險和此刻無聲的牽扯中,被悄然撕開了些微的縫隙。她心中了然,輕輕頷首“我去看看別的同學和損失情況。韻華你處理好了傷口也趕緊找醫務室檢查一下,校醫現在應該還在。清瑤,手腕敷料過幾個小時記得用幹淨的碘伏再消次毒。”囑咐完,她果斷轉身,將這點小小的空間完整地留給了角落裏的兩人。
許清瑤似乎沒想到林雪萍就這樣離開了,短暫地怔了一下。指間的力道稍稍鬆懈。
江韻華反應很快,幾乎是立刻地、不著痕跡地將自己那被攥破的袖子從她指間抽了出來,動作快得像怕她再碰到他那點血口。他稍稍側開身,試圖將自己染血的衣袖避開她的視線。他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的意圖清晰可見“這破架子……”他聲音低了些,像是在解釋,又帶著點強壓下去的鬱悶後怕,“幸虧那陣風進來的時候,我剛走到那位置……下次再也不讓材料堆在那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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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絮叨著分析安全漏洞,眼神卻還是控製不住地瞟過她被敷料覆蓋的手腕,又迅速挪開,喉結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
暴雨依舊喧囂著砸在禮堂巨大的彩色玻璃窗上,模糊了一切外界的景物,隻剩下密集的水流在玻璃上肆意爬行。光線透過蒙了重重水霧的玻璃和厚重的深紅色天鵝絨幕布縫隙滲入,舞台這一隅陷入一種近乎朦朧的半昏暗中。高大的穹頂下陰影深邃,隻有角落裏一盞臨時接出的工作射燈,還盡責地釋放出斜斜的、略顯孤單的光柱,落在他們身旁散亂堆砌的道具箱上。
許清瑤慢慢抬起頭。她瓷白的麵龐在昏蒙的光線下有種透明的質感,被雨水沾濕了幾縷的烏黑鬢發貼在頰邊。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像是籠著一層薄薄的水汽,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感,直直望向江韻華。
“剛才,”她的聲音不大,穿透雨聲,如同寂靜湖麵上投入的粒粒小石子,“架子倒下來,黑漆漆一片的時候……”她頓了頓,澄澈的瞳孔裏清晰的映著他染塵帶傷的狼狽側影,“我第一反應,叫了你的名字。”
江韻華整個人瞬間僵住。他正在低頭卷起自己那條被扯破的袖子,想盡量擋住那塊蹭破了皮的刺目血色,手指的動作猛地停頓在半空中,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濕冷的布料。所有的聲音——窗外瘋狂的驟雨、禮堂遠處學生們清理雜物的碰撞、頭頂老舊通風口嗚咽的穿堂風聲——似乎都在這一刻離他遠去。
隻剩下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沉鈍而劇烈地撞著自己的耳膜。他甚至不敢立刻抬頭去確認她的目光。
他清楚地記得幾秒鍾前的那個瞬間禮堂裏巨大頂燈突然熄滅時令人窒息的黑暗;木頭結構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尖叫;尖銳的邊角撕裂空氣朝著某個方向砸落;而就在那片令人絕望的黑暗中,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甚至尖利變形的聲音撕開了混亂——“江韻華!!”
那尖利聲刺入耳膜的瞬間,身體早已不受控製地朝聲音的方向、也朝著那片令人膽寒的破風聲撲了過去。手臂撞開了什麽?肩膀擋住了什麽?腰背傳來的鈍痛……他甚至沒來得及有任何理智的判斷,隻有那聲喊叫像一道無形的指令,牽動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的爆發力。
那個名字是他的開關。在那一刻,隻有她知道那開關在哪裏。
時間在沉默中滴答碾過,空氣凝滯得如同琥珀包裹著掙紮的蟲豸。最終,江韻華緩緩地、異常僵硬地抬起頭,視線帶著某種陌生的艱澀,撞上了許清瑤的眼睛。
那雙眼眸剔透如琉璃,清晰地映著他狼狽的影子,但其中沒有慣常的那絲驕傲疏離,也沒有方才事故後的驚魂未定。很平靜,甚至……帶著一點坦然的、近乎等待審判的認真。她在等著他的回應,或者根本沒有任何回應,這本身就是一種答案。
轟——!!!
窗外恰在此時炸起一聲裂帛般的驚雷!慘白的電光瞬間撕裂沉厚的雨幕和禮堂彩色玻璃窗上的重重水簾,將舞台這一隅短暫地徹底照亮!雪亮的光芒下,許清瑤看清了他臉上凝固的驚愕表情,更看清了他額角沾上的一抹蹭到的暗紅顏料灰印、還有他校服裂口下滲血皮膚邊緣沾染的木屑粉塵。而江韻華,則在刹那的光芒中,看到了少女那雙眼睛裏深不見底的平靜之下,似乎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被強壓下去的脆弱水光。
那光芒刺眼得令人心頭發顫,轉瞬即逝,隻留下沉雷的轟鳴在巨大的空間裏嗡嗡震蕩,和更加濃稠的黑暗。許清瑤在這突如其來的光明與巨響中似乎被驚了一下,眼睫微微顫動,下意識地眨了一下眼睛。
黑暗重新合攏,短暫的沉寂後,江韻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開口,發現嗓子啞得厲害,清了清才勉強發出一點正常的聲音,卻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從未有過的柔軟和異樣的澀然 “……下次,直接躲開。”
他避開了那個“名字”,避開了那些未及思索的行動,隻是笨拙地道出最原始的保護法則。話語幹澀,卻如同某種承諾的印鑒。
許清瑤的眼睫再次快速地扇動了幾下,沒有回應他這句邏輯不通的話(喊名字當然是為了讓人躲開),隻是固執地又問了一遍“很亂很吵,架子倒下來的聲音很大……你聽見我喊你了嗎?”她再次垂下眼,目光落在他手臂那片被撕裂的校服和隱在破口下的皮膚上。那眼神不再掩飾,帶著灼人的追問。
江韻華被那目光燙得一窒,狼狽地別開了視線,似乎不敢再看她眼睛裏的光,隻悶悶地應了一個短促的音節“……嗯。”
嗯。聽見了。如同燒紅的烙鐵印刻在心瓣上最深的角落。清晰無誤。
一聲細微的、仿佛壓抑到極致終於得到喘息空間的吸氣聲。許清瑤緊繃的肩膀極其輕微地鬆弛了下來,像一根繃到極致又驟然放鬆的琴弦。她低下頭,不再看他手臂的傷口,也不再看他的臉,隻盯著自己腳邊一小塊被雨水洇濕了的大理石地麵。過了好幾秒,她才重新抬起頭,臉上已然恢複了往日那種清泠泠的模樣,仿佛剛才那短暫的追問、脆弱和固執都隻是光影明滅間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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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下巴略微揚起一個細微的角度,聲音恢複了穩定,甚至帶了點慣常指揮學生會做事時那種自然的命令口吻,“去處理你的胳膊。林老師說過,要去醫務室。”她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有力量,又加重了語氣,像是給剛才那個危險又微妙的話題強行畫上一個句號,“現在。”
她不再提那聲呼喚,不再提彼此的傷,仿佛方才那些足以改變彼此關係底色的言語交鋒隻是一場無痕的夢魘。
驚雷的餘韻在厚重的禮堂牆壁間徒勞地回蕩、消散,最終徹底被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吞沒。
江明華撐著寬大的黑色長柄傘,踏著被暴雨衝刷得反光的校園柏油路,快步走向林雪萍所在的辦公室。雨水猛烈地砸在傘麵上,發出連續不斷的嘭嘭悶響,冰冷的水流沿傘骨邊緣成串落下,在皮鞋周圍濺起細小的水花。
推開辦公室的門,帶著一身潮濕的涼氣和被隔絕在外的喧囂雨聲。暖色的燈光下,林雪萍正伏在辦公桌前對著電腦屏幕查看著什麽,神情專注。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對上江明華帶著關切的目光,一個柔軟帶著疲澀的笑在唇角綻開。
“來了。”聲音裏也有著些忙碌後的沙啞。
“雨太大了,路上不趕快。”江明華將滴水的雨傘倚靠在門邊角落,脫下沾了些雨珠的外套搭在另一張椅背上。他變魔術般從隨身的公務包裏拿出一個眼熟的銀灰色保溫桶,又拎出一個係著保溫繩的不鏽鋼雙層飯盒,上麵還透著溫乎的熱氣。
“張媽剛煲好的天麻鴿子湯,還有家裏小廚房炒的時蔬牛肉粒和西芹百合,配了點米飯。趕緊墊墊。”保溫桶蓋旋開,濃鬱醇厚的藥膳香氣混著食物質樸的暖香立刻彌漫開來,溫暖著被冷雨包裹的房間。
“幸好張媽惦記著。”林雪萍揉了揉胃部位置,感受著暖香帶來的撫慰。工作告一段落,繃緊的神經鬆懈下來,才覺出強烈的空乏感。她拿起湯勺喝了一口湯,溫熱的湯液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滑入腹中。
看著林雪萍神色間那尚未完全消散的一絲疲意和心有餘悸的凝重,江明華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順手拿起自己公文包,取出下午開會時帶著的建築圖紙展開在膝上,目光卻沒完全落在圖紙上“剛路上給韻華打過電話了,小子報了個平安,說擦破點皮沒大事。現在人正在醫務室讓校醫清洗傷口貼紗布。”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眉宇間慣有的那種沉穩裏,透出點難以言喻的光,像是發現藏久了的璞玉終於顯露了光彩,“電話裏我還聽到背景音,許家那姑娘也在旁邊,口氣硬得緊,大概是盯著那小子處理傷口呢。”
他側過頭,看向林雪萍,語調輕緩,帶著點兄長的了然和成年人洞察後的溫和笑意“看來……聽校醫說,許清瑤手腕傷得不重,但也上了藥貼了敷料。你當時在現場……感覺怎麽樣?”
林雪萍咀嚼著口中鮮嫩帶著黑椒味的牛肉粒,暖意驅散著濕冷的疲憊。聽見江明華問,腦海便清晰地浮現出禮堂一隅那短暫片刻的膠著——少年僵硬後僵硬的回應,少女固執追問後又強自恢複的鎮定。還有那聲撕開了混亂與黑暗的急呼……
“怎麽說呢……”林雪萍用餐巾拭了拭唇角,眼神裏也揉進了江明華那種了然又溫和的笑意,如同窗外急雨暫歇時透出的一隙天光“像是看著一麵平靜的小湖,表麵上結著薄冰,安安靜靜的。結果,突然有石子落進去,咚的一聲……那冰麵底下藏著的魚兒就全驚起來了,又撞又躍,水麵嘩啦啦亂響了一陣。”她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江明華眼底,“然後那薄冰就被頂開了口子,再冷的天,冰也蓋不住了。”
“看來動靜不小。”江明華低笑出聲,低沉悅耳的笑聲在辦公室溫暖的空氣裏擴散開。
“是不小。”林雪萍的眼神愈發溫柔,帶著師長特有的縱容,“那聲‘江韻華’喊的,禮堂停電一片混亂裏,我離得不近都聽見了。又尖又利……大概是把所有壓著的勁兒都喊出來了。”
江明華的笑意更深了,輕輕點了下膝蓋上的圖紙“這麽說……咱們這當哥哥姐姐的,是不是該琢磨琢磨,提前備份厚點的‘護冰防砸’方案?”
他話音剛落,林雪萍放在桌上的手機“嗡”地震了一下。屏幕亮起,顯示微信頭像正是江韻華。林雪萍解鎖點開,嘴角的弧度越發上揚。
她把手機屏幕朝江明華側了側。
一張照片。江韻華自己舉著手機對著纏了圈幹淨紗布的手臂自拍的。紗布邊緣處理得相當妥帖,校服的破袖子被剪平了邊緣。照片明顯是在燈光明亮、有著整齊消毒品櫃背景的校醫室裏拍的。但拍照者的拍攝技術……嗯,隻能說相當直男。
照片下麵是兩條信息
江韻華【姐 上完藥了 真沒事 校醫說表皮擦傷 傷口淺】(發送時間6分鍾前)
江韻華【對了姐 校醫務室還有那個藍色小噴瓶的吧?記得鎖進箱子 不然老張頭(指醫務室醫生)找不到老念叨】(發送時間剛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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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萍和江明華看著屏幕上那兩條前言邏輯稍顯跳躍的信息,相視一笑,目光裏盡是了然。看來某個“盯梢”的姑娘已經完成階段性督促任務離開了。而某人惦記著要歸置的噴霧……自然不是為醫務室老張準備的。
窗外,持續了幾個小時的傾盆暴雨終於有了停歇的征兆。雨點砸落的悶響漸漸稀疏,密集水簾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有規律的滴答聲,敲打著窗簷下低矮的金屬水管,敲打著門外走廊盡頭的玻璃。那聲音清脆、寧靜,帶著劫後餘生的安撫。空氣中彌漫著暴雨滌蕩後草木濕泥的清新水汽,在校園安靜的小路上流淌。
兩盞白熾路燈刺破尚未散盡的雨霧和水汽,投下昏黃柔韌的光暈。光暈的邊緣,兩道並肩行走的身影被拉得細長。江韻華左手提著兩個裝著殘餘材料垃圾的沉重塑料袋,右臂僵硬地微微側著,似乎不願讓那纏著紗布的部位沾到絲毫可能的雨水和風。
許清瑤走在他身邊一步之遙的距離。她背著自己那個印著抽象幾何線條的白色帆布書包,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兩人間沉默著。雨聲消歇後殘留的滴答聲清晰點綴著這份沉默。路燈的光線模糊了他們臉上的表情,隻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輪廓和少女纖細的剪影。
腳步踏過被暴雨洗刷得幹幹淨淨、倒映著光影的黑色柏油路。直到拐過一株被雨水衝刷得葉片亮晶晶的大銀杏樹,前方就是高二年級教學樓,清瑤的教室在二樓亮著燈的西側。
沉默被許清瑤突然的動作打破。她腳步微微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麽,右手從口袋裏伸了出來。手裏托著一小盒東西。路燈的光線柔和地照亮了她掌心裏托著的那盒檸檬味小包裝茶飲——塑封包裝,邊角極其利落硬挺,顯然是嶄新的,塑料膜的折痕都顯得幹淨生脆。
沒有鋪墊,甚至沒有抬眼看身邊人一眼,她的手徑直往旁邊一遞,動作幅度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果決。指尖幾乎擦到江韻華自然垂落著的手肘側麵的校服布料。空氣裏還帶著雨後特有的泥土與濕葉的清新水汽,和她身上極淡的、幹淨的香皂味道。
沒有言語,隻有那盒檸檬茶在光影交接處沉默地攤開。
江韻華的腳步幾乎同步地、極其輕微地停滯了一瞬。身體的反應快過大腦——他垂在身側的右手下意識地抬起,手指有些笨拙地張開,準確地接住了那盒尚帶著她手心微弱體溫的物品。塑料膜光滑的質感觸碰到指尖的刹那,細微的摩擦聲幾乎被忽略。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神經一路燙到心底深處,那片深藏的情緒湖麵如同又被投進一顆石子,無聲擴散開。
他低下頭,看向手裏的東西。那是最普通的超市便利款飲品,檸檬黃色的包裝紙映著路燈,像一小塊溫煦的琥珀。他喉嚨發幹,莫名地想輕咳一聲,最終卻什麽聲響都沒發出。
再抬頭時,許清瑤已經走到了通往教學樓的階梯前。她已經踏上了第一級台階,側過身,身影半浸在路燈光的暖意和樓梯口投下的陰影交錯之中。
她的目光第一次直直地落過來,穿透燈影的朦朧,澄澈銳利。語氣很平常,聲音不高不低,清晰地砸在雨後格外寂靜的空氣裏“明天開閉幕式,你們物理組展台那個核心模型的電源備用方案,”她的視線在他纏著紗布的手臂上似有若無地停了一瞬,又迅速移開,重新對上他的眼睛,帶著點公事公辦的命令意味,和一種奇異的堅持,“你親自再確認一遍。要萬無一失。別靠他們。”
江韻華站在原地,右手無意識地收攏,將那盒堅硬的檸檬茶握緊,硌著掌心。喉結克製不住地微微滾動了一下。燈光拉長著兩人的影子,在地上安靜交匯。
“……知道了。”他的聲音低沉,穿透雨後的寂靜。沒有廢話,隻有兩個字,卻像一句用盡全身力氣刻下的烙印。承諾無聲,卻如同磐石。
許清瑤極輕地點了下頭,幅度小得幾乎看不清,隨即利落地轉身,一級一級踏上通往亮著燈的二樓平台的樓梯。她那紮起的長發隨著步伐在肩後微微晃動,融入樓梯間的光暈,沒有回頭。
江韻華站在原地沒動,隻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廊的拐角。直到那道背影徹底被樓棟的牆壁遮住,他才終於鬆開了一直攥緊的右手。包裝堅硬的邊緣在掌心留下了淡淡的紅痕。他抬起左手,揉了揉自己還有點刺痛的、被噴了消毒劑的左邊手臂內側皮膚。
幾滴凝聚在頭頂闊葉邊緣的雨水,毫無征兆地再次墜落,冰冷地砸在他的後頸皮膚上。
激得他猛地縮了下脖子。
辦公室裏隻剩下湯匙偶爾碰觸到保溫桶內壁的輕微聲響,還有窗外屋簷殘存雨水滑落的嘀嗒輕響,襯得室內格外安寧。飯菜的暖香溫柔地包裹著這小小的空間。
林雪萍細細品味著最後一口清甜溫熱的鴿子湯,暖流一路熨帖至四肢百骸,長久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帶來久違的舒適疲憊。她將最後一片爽脆的西芹送入口中,才放下湯匙,滿足地輕舒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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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華已將餐盒細心收拾整齊,保溫桶蓋好旋緊。他起身走到窗邊,將半開的窗戶輕輕掩上縫隙,擋住雨後漸漸寒涼的夜氣。
就在這時,林雪萍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又亮了一下。依舊是江韻華。這次直接一個語音電話請求撥了過來。
林雪萍看了江明華一眼,江明華回以一個“看我早就會來電話”的挑眉表情,無聲地笑了。
接聽,按下免提鍵。
電話那頭江韻華的聲音隔著電波傳出來,環境背景異常安靜,隻有他自己略顯滯澀的呼吸聲“那個……姐?”聲音裏帶著點不常有的猶豫。
“在。校醫室處理完了?”林雪萍語調溫和穩定。
“完了。傷口都處理幹淨了,真沒事。”他快速匯報完重點,接下來是更明顯的停頓,似乎需要整理措辭,聲音略顯生硬地拋出下一個問題,“就是……我剛扔垃圾時好像看到……旁邊那排……那個……”他卡住了。
江明華無聲地揚起嘴角,走到林雪萍身後,饒有興致地俯身湊近她握著的手機。
“……許清瑤手腕上貼了敷料,”江韻華那頭的聲調終於連貫了些,語速很快,但每個字都像是在背誦某項關鍵性實驗觀察記錄,“校醫說那個敷料得按時換,要保證幹爽透氣。我就想問下你……你們辦公室放藥箱那個櫃子,”他頓了一下,似乎覺得過於囉嗦,言簡意賅地歸結,“那個帶消毒棉簽和幹淨敷料的那個藍盒子,今天早上還在吧?”
那盒小小的檸檬茶大概還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或口袋裏。隔著冰涼的手機外殼,也能想象出此刻電話那頭那個高大少年握著手機站在走廊盡頭燈光下的模樣——耳朵尖大概又有點發紅,表情努力維持著平靜淡然,像是在確認某個實驗流程,語氣裏卻泄露了全部的緊張和笨拙。
林雪萍抬起頭,撞進江明華近在咫尺的、帶著了然笑意和無限包容的眼睛裏。那雙眼瞳如同窗外被暴雨洗刷過後的夜空,深邃而溫柔,映著她此刻同樣柔和帶笑的臉龐。
辦公桌角落,那個江明華帶來的銀灰色保溫桶,在燈光下散發著溫潤柔和的金屬光澤。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殘存的飯菜暖香和窗外滲入的草木清氣。她的目光與江明華短暫交匯,一個清晰、了然、又帶點調侃笑意的眼神閃過。唇角彎起,聲音輕柔而篤定地對著免提中的話筒開口
“嗯,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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