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陽光已經初具規模，不再像初春時那般怯懦，而是帶著一種溫煦的力度，透過教學樓走廊盡頭那扇巨大的玻璃窗，慷慨地傾瀉進來，在光潔的瓷磚地麵上切割出明亮晃眼的光斑。空氣裏浮動著細小塵埃，在光柱中翩躚起舞。下課鈴聲剛剛響過不久，走廊裏還殘留著學生們奔湧而出時留下的喧鬧餘波，此刻正逐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商討問題或輕鬆談笑的聲音。
    林雪萍抱著一摞剛剛收上來的生物作業本，從高二（三）班的教室後門走出來。她微微舒了口氣，上午連續兩節的兩堂實驗講解課耗費了不少心神，但看到學生們在顯微鏡下發現新世界時那亮晶晶的眼神，所有的疲憊又都覺得值得。她正準備轉身回辦公室，一個略帶急促又清亮的聲音喊住了她。
    “林老師！請等一下！”
    林雪萍駐足回頭。許清瑤正小跑著從教室前門那邊過來，微卷的長發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白皙的臉頰因為小跑而泛起淡淡的紅暈，手裏拿著一個文件夾。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針織開衫，內搭淺藍色襯衫，下身是及膝的格紋裙，整個人沐浴在走廊的陽光裏，清新得像是剛從畫報裏走出來，無愧於“校花”之名。但此刻，她臉上卻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混合著期待與緊張的懇切。
    “許同學，怎麽了？有事嗎？”林雪萍放緩了語氣，溫和地問道。她對許清瑤印象一直很好，這個女孩不僅外貌出眾，學業和各類活動也從不落後，尤其是上次科技創新大賽的展示板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晚在快餐店偶遇她和江韻華加班的情景還曆曆在目。
    許清瑤在林雪萍麵前站定，稍稍平複了一下呼吸，將手中的文件夾雙手遞過來，眼神明亮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忐忑“林老師，是關於下周家長開放日暨期中總結會的事情。班主任王老師讓我負責協助各科老師準備一些學科展示的材料，尤其是我們班優勢科目的成果匯總。生物學科是我們班的強項，上次實驗操作考核和這次期中模擬考的進步都特別明顯，王老師說一定要好好展示一下。”
    她打開文件夾，裏麵是幾張設計精美的草圖和一些打印出來的資料清單。“這是我初步設想的一個小展板方案，想用一些同學們實驗過程的照片、優秀報告片段、還有成績進步曲線圖什麽的……但我覺得可能還不夠生動，想來請教您，看看能不能加入一些更吸引人的元素？比如，我們能不能把上次做的那個植物細胞質壁分離的動態視頻剪輯一下放進去？或者，您有沒有一些特別典型的、能體現思維過程的錯題解析可以分享？”
    女孩的話語清晰流暢，條理分明，顯然在來找老師之前已經做足了功課，思考了很多。那份認真和想要做到最好的勁頭，透過她微微發亮的眼睛和緊握著文件夾的纖細手指，清晰地傳遞出來。
    林雪萍接過文件夾，仔細翻看著許清瑤的設計草圖。配色清新活潑，板塊布局合理，重點突出，看得出花了相當多的心思。“想法很好啊，許同學。你這個草圖設計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專業。”她由衷地稱讚道，然後指著其中一塊區域，“這裏，如果加上一段我們課上提取dna的短視頻，效果應該會不錯。我等會兒回辦公室就把素材發給你。錯題解析的思路也很好，我那裏有幾份非常有代表性的答題卡，可以用匿名的方式展示思維誤區和解法對比。”
    得到老師的肯定和具體支持，許清瑤臉上的緊張瞬間化為了燦爛的笑容，像是陽光徹底穿透了薄雲，感染力十足“太好了！謝謝林老師！那我今天放學後就……”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個身影慢悠悠地從旁邊的男廁所晃了出來，手裏還甩著剛洗過未幹的水珠。不是江韻華又是誰。他顯然聽到了後半截對話，很自然地湊了過來，腦袋幾乎要碰到許清瑤的肩膀，探頭去看林雪萍手裏的草圖。
    “喲，這不是我們許大設計師又在施展才華了？”他語調懶洋洋的，帶著慣有的、一點點的調侃味道，但目光落在草圖上時，卻迅速變得專注起來，“這個顏色區塊是不是有點太滿了？留白多一點會不會更顯高級？還有這個數據圖，我覺得用立體柱狀圖會不會比平麵的折線圖更有衝擊力？”
    他說著，很自然地伸出手指，在草圖某處虛點了一下。他的指尖還帶著晶瑩的水珠，險些蹭到紙張，許清瑤立刻嫌棄地拍開他的手“哎呀，水！別碰！江韻華你洗手能不能擦幹再出來！”語氣是抱怨的，但眼神裏卻沒有絲毫真正的惱怒，反而對他提出的建議流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立體柱狀圖……好像是可以哦。”她歪著頭，喃喃自語。
    林雪萍看著這兩個孩子自然而然的互動，江韻華那種看似隨意實則精準的審美建議，以及許清瑤雖然嘴上嫌棄卻立刻采納的態度，讓她不由得莞爾。她想起江明華曾經說過，他弟弟在設計和空間感上有點無師自通的小天賦，看來確實不假。而且，這兩人之間的那種默契，仿佛有一個旁人無法介入的獨特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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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韻華同學的建議不錯。”林雪萍笑著點頭，肯定了江韻華的思路，然後對許清瑤說，“那這件事就辛苦你了，許同學。有什麽需要隨時來辦公室找我。江韻華，你也多幫幫忙。”她這話帶了一點輕微的打趣，目光在兩人之間掃了一下。
    江韻華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沒接話。許清瑤的臉似乎又紅了一點，但很快落落大方地應道“放心吧林老師，保證完成任務！韻華他……跑不掉的！”說著，還悄悄瞪了江韻華一眼，像是在說“你敢不幫忙試試”。
    林雪萍笑著點點頭，抱著作業本轉身離開，將那片充滿年輕活力的陽光地帶留給了他們。走了幾步，她還能隱約聽到身後傳來兩人壓低聲音的討論和偶爾的、輕快的笑聲。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交織在一起，投射在光潔的走廊地麵上，畫麵美好得讓人不忍打擾。
    回到辦公室，林雪萍剛把作業本放下，手機就震動了一下。是江明華發來的消息。
    【雪萍，家長會那天，我這邊項目初步匯報剛好結束，時間應該能錯開。需要我提前過來幫你搬東西或是布置場地嗎？張媽問了，周末包薺菜鮮肉餛飩，讓你一定要來吃。老爺子也念叨，說好久沒和你下棋了。】
    文字簡單，卻疊加著多層暖意關於工作的報備，體貼的詢問，以及來自他家庭那份早已將她視為一員的、自然而然的牽掛。尤其是“老爺子”的念叨，讓林雪萍心裏泛起一陣柔軟的漣漪。她知道，江明華的父親，那位退休的建築係老教授，平時話不多，能讓他“念叨”，說明是真的記掛她了。
    她指尖在屏幕上輕快地跳動
    【不用特意過來，學校都有安排，不麻煩。餛飩！幫我謝謝張媽！我一定到。告訴叔叔，這次我可不一定會輸啦。】後麵跟了一個可愛的笑臉表情。
    放下手機，她開始整理要發給許清瑤的視頻素材，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她的辦公桌上，將一盆綠蘿的葉子照得翠綠欲滴。心情也如同這午後的陽光，明澈而溫暖。
    時間很快滑到周末。家長會前的這個周六，天氣一如既往地晴好。江明華工作室的那個社區改造項目匯報相當順利，他心情放鬆地開車來接林雪萍。車子駛入那個他熟悉無比的、帶著老派學院氣息的教職工小區時，他遠遠就看見林雪萍已經站在樓下等候。
    她今天穿了一件淺杏色的針織連衣裙，外搭一件米白色的風衣，長發柔順地披在肩上，手裏提著一個小巧的禮盒袋。陽光灑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美好的輪廓，安靜又溫婉。江明華將車平穩地停在她身邊，降下車窗，還未說話，眼底的笑意已經漫開。
    林雪萍拉開車門坐進副駕，帶來一陣淡淡的、她常用的那種清甜花香調的香氣。“等很久了？”江明華側身幫她係好安全帶，動作自然流暢，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忍不住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
    “沒有，剛下來。”林雪萍笑著搖頭，將手中的禮盒遞給他，“給叔叔和張媽帶了點東西，是你爸上次提過的那個牌子的雲霧茶，還有張媽喜歡的真絲圍巾，春天了，配衣服正好。”
    江明華接過袋子，心裏暖融融的。她總是這樣細心，記得他家人的每一點喜好。這種不經意的、融入生活細節的關懷，遠比任何刻意的討好都更令人動容。“他們肯定高興。”他笑著發動車子，“尤其是老爺子，估計能抱著那罐茶研究半天。”
    車子駛向江家所在的城西。周末的交通略顯擁堵，但車廂裏氣氛舒緩。車載音響播放著舒緩的輕音樂，兩人偶爾交談幾句，內容瑣碎而日常，關於即將到來的家長會，關於他剛結束的項目匯報，關於她班上那些讓人操心又偶爾帶來驚喜的學生們……大多數時候，隻是享受著這份忙碌間隙中難得的、並肩同行的寧靜。
    到達江家時，剛過中午。小院的門虛掩著，一推開就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一種獨特的、屬於春天的清香——那是薺菜和新鮮豬肉混合在一起，被包裹進柔軟麵皮後即將下鍋的味道，親切得讓人瞬間食指大動。
    “爸，張媽，我們回來了。”江明華揚聲喊道。
    係著圍裙的張媽最先從廚房探出頭來，臉上笑開了花“哎喲，雪萍來啦！快進來快進來！明華你也真是，怎麽不讓雪萍多穿點，今天風還有點涼呢？”她一邊念叨著，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迎出來。
    “張媽，我不冷。”林雪萍笑著上前，將禮物遞過去，“給您和叔叔帶了點小東西。”
    “哎呀，你這孩子，來就來，還總這麽客氣幹什麽！”張媽嗔怪著，接過禮物，眼裏的歡喜卻藏不住，尤其是看到那條顏色雅致的絲巾時，“真漂亮！這顏色襯我們雪萍才好呢！下次你穿那件米色大衣的時候圍上，肯定好看！”
    這時，江明華的父親，江文淵教授，也從書房聞聲走了出來。他戴著老花鏡，手裏還拿著一本看到一半的建築期刊，身形清瘦，氣質儒雅，看到林雪萍，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雪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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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叔好。”林雪萍禮貌地問好。
    “好，好。”江文淵點點頭，目光落在兒子手上那個明顯是茶葉的禮盒上，眼神亮了一下，但語氣還是保持著長輩的穩重，“又破費了。下次人來就行，別帶東西。”
    江明華在一旁忍俊不禁，他太了解他父親了，那故作淡定的表情下，對好茶的渴望都快溢出來了。他故意把茶葉盒拿在手裏晃了晃“爸，這可是您上次提過很難買的那家老字號的明前茶……”
    江文淵輕咳一聲，掩飾性地推了推眼鏡“嗯……先放著吧。雪萍啊，最近工作忙不忙？聽明華說，你們快要開家長會了？”
    “是，下周三。”林雪萍笑著回答，順勢在客廳沙發坐下，“所以今天能偷得浮生半日閑，來蹭張媽的餛飩吃了。”
    “忙點好，年輕人就是要忙事業。”江文淵表示理解，也在對麵坐下，“家長會要緊，和家長們溝通好，家校合力，孩子才能進步。你做事細致，我們明華以前……”他話說一半，似乎想起兒子高中時那些不算太“細致”的過往，及時停住了，轉而問道，“棋藝最近有沒有長進？一會兒吃完飯，殺兩盤？”
    “叔叔您可要手下留情。”林雪萍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和江父下棋，輸多贏少，但過程總是很有趣，能從這位老教授那裏聽到許多書本以外的知識和見解。
    張媽端來熱茶和水果，又風風火火地鑽進廚房“你們先聊著，餛飩馬上就好！明華，進來幫我剝兩頭蒜！”
    江明華應聲起身，臨走前對林雪萍眨了下眼，低聲道“老爺子憋不住要泡新茶了。”果然，他剛進廚房，江文淵就看似隨意地拿起那盒茶葉，起身去書房找他的紫砂壺了。
    林雪萍看著這父子倆默契又“別扭”的互動，忍不住低頭輕笑。這種家庭氛圍，自然、溫暖，帶著一點書香門第的雅致和人間煙火的樸實，讓她感到無比放鬆和舒適。
    午餐自然是極其愉快的。張媽的手藝無可挑剔，薺菜豬肉餛飩餡料調得鮮香適口，湯底清澈，撒上蔥花和蛋皮絲，美味無比。餐桌上，大家邊吃邊聊，話題從家長會自然延伸到江明華最近的項目，又跳到江文淵最近研究的古建築修複案例，張媽則不時插播一些街坊鄰裏的趣事。林雪萍安靜地聽著，偶爾參與幾句，感覺自己像是真正融入了這片暖意之中。
    飯後，江明華被張媽抓去洗碗。林雪萍則和江文淵在書房窗邊的棋盤兩側坐下。陽光透過紗簾，變得柔和朦朧。黑白棋子落在木質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江文淵下棋時很專注，但也會時不時聊幾句，問及學校的一些變化，或者由某個棋路引申開，講一段建築史上的小典故。林雪萍聽得入神，偶爾一步深思熟慮的落子，還能贏得老教授一聲輕輕的“嗯，這步不錯”的稱讚。
    江明華收拾完廚房，靠在書房門框上，看著裏麵的一幕。陽光灑在父親花白的頭發上，也灑在林雪萍微微低垂的、專注的側臉上，她纖細的手指撚著一枚黑子，正在沉吟。父親偶爾抬眼看向她時，目光裏是純粹的欣賞和溫和。畫麵安靜而美好。他的心底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和幸福感。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能如此融洽地相處，這大概就是生活所能給予的最珍貴的饋贈之一。
    一盤棋下完，自然是林雪萍輸了，但輸得“很有進步”——這是江文淵的評價。林雪萍心情很好，收拾棋子時，江明華走過來，很自然地坐在她身邊的沙發扶手上，手臂輕輕環過她的肩膀，對父親說“爸，您就別老是欺負我們雪萍了。”
    “觀棋不語真君子。”江文淵笑著瞪了兒子一眼，但眼神裏並無責怪，反而帶著笑意。他慢慢站起身，“人老了，坐久了腰背酸。我去院子裏看看我那幾盆蘭花。你們年輕人自己玩吧。”他很體貼地留下了獨處的空間給他們。
    書房裏頓時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林雪萍放鬆地靠在沙發背裏，江明華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梳理著她的長發。
    “累了？”他低聲問，聲音很近，帶著磁性的溫柔。
    “有點。”她誠實地點點頭，下午的陽光和剛剛專注的腦力活動後，確實讓人有些慵懶的倦意。她微微側頭，將臉頰貼近他放在她肩頭的手背，感受著他皮膚上傳來的、令人安心的溫度和微微幹燥的觸感。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維持著這個親昵的姿勢，指尖溫柔地穿梭在她的發絲間，偶爾按摩一下她的頭皮。一種無聲的、深沉的溫情在兩人之間靜靜流淌，不需要任何言語來點綴，彼此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好的慰藉和力量源泉。陽光移動著角度，將他們的影子慢慢拉長，融合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林雪萍幾乎要在這片暖陽和溫柔的撫摸中睡著了，江明華才輕輕開口“晚上想吃什麽？張媽說給我們留了餛飩，也可以出去吃，或者……去我們上次發現的那家小館子？”
    他的聲音將她從朦朧睡意中喚醒。她睜開眼，對他笑了笑“就在家吃吧，張媽的餛飩最好吃了。而且……”她頓了頓，聲音更軟了些，“有點不想動，就這樣……挺好的。”
    “好。”他應道，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而溫暖的吻，“那就不動。我陪著你。”
    窗外，江父正在小心地給他的蘭花澆水，夕陽的金輝開始塗抹天際。廚房裏，張媽大概已經開始準備晚餐，隱約傳來輕微的鍋碗聲響。書房內，時光仿佛被浸泡在蜜色的陽光裏，緩慢、寧靜、而溫暖。家長會的籌備、工作的壓力、教學的繁忙，暫時都被隔絕在這片暖意之外。這裏隻有相貼的體溫，交纏的呼吸，以及一份平凡日子裏，最踏實、最珍貴的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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