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巔，鬆濤如怒。
    摘星閣內，一燈如豆，昏黃光暈搖曳於紫檀棋盤。縱橫十九道如天地經緯，黑白雙子星羅密布，似浩瀚虛空。
    沈逸之拈起一枚溫潤黑玉棋子，指尖於星位懸停，帶著勘破玄機的從容，輕輕落下。
    “嗒”的一聲脆響，點在“天元”偏東北三路，如一顆孤星掙脫紫微垣束縛，躍然既定星軌之外。
    對麵，袁天罡銀須微顫，目光如電緊鎖落子，宗師氣魄竟為之一滯。
    他抬眼望向閣外露台——渾天儀吞吐星芒，天罡地煞刻度與漫天星鬥遙相呼應，宇宙玄奧盡顯。
    “星移鬥轉，天心難測。”袁天罡撚著白子，指節發白，久久未落。
    目光自棋盤移向深邃夜空，語氣凝重中透著一絲驚悸“帝星飄搖，紫氣散亂。太原‘潛龍’光華黯淡，竟被幾股新生煞氣衝得搖搖欲墜……貧道觀星數十載，從未見如此凶險混沌之象，殺機四伏，戾氣衝天！”
    白子終落“三三”位，固守角地，然其眉頭緊鎖如丘“群雄並起乃亂世定數。然太原那位，命理氣運格局，本該承天命、繼大統。此變數……”
    他目光灼灼射向沈逸之，燭火在憂慮深重的眸中狂跳，“沈兄，這最大、最不可測、撼動天機之變數，便是你啊！”
    沈逸之淡然一笑，如清風過崗，隨手一子點向袁天罡“無憂角”旁，羚羊掛角，侵削暗藏。
    他呷了口清茶，眸光澄澈映星輝“袁兄過譽。天象混沌，人心思變，不過舊製積弊已深，不破不立。王朝興衰，強漢四百載，逃不過滅亡，大隋開國十數載已顯二世之厄。可知為何曆代王朝難逃‘三百年’之咒？”
    袁天罡撚須沉吟，白子懸空如縛枷鎖。他深諳陰陽循環，王朝氣運如潮汐本是天道，沈逸之直指“大限”並問根由，卻觸及盲區。
    他緩緩搖頭，語帶蒼涼“此乃天道循環，盛極而衰，非人力可逆！秦皇漢武，亦難挽頹勢，實天數使然，如星辰運轉，自有其力！”
    “天數？”沈逸之輕笑，放下茶盞，聲如金戈綸音，震得星圖微顫，“非也！乃製度之殤！”
    指尖劃過棋盤，如刀剖江山，裂曆史沉屙“秦亡於法苛民怨，權臣當道；漢衰於豪強兼並，中樞失馭。究其根本，權力之製未能與時偕行！
    開國或雄主明製，可維一時之盛。然日久，權貴盤根如古藤絞木；兼並成痼如附骨之疽；財富聚於豪閥，民力竭於賦役。中樞積弱，監察失效，吏治朽壞。
    待到民變四起，縱有明主，亦難挽狂瀾！此非天命，實人禍！製度未能解權力、財富、製衡之困，乃門閥世族巨獸，噬盡王朝元氣！”
    袁天罡手指頓住，眼中精芒如驚雷炸裂！沈逸之之言，如開天巨斧，劈開他心中迷霧敬畏。從未有人如此冷酷清晰，將王朝衰根直指那盤踞天下的巨獸——門閥！兼並、豪強、腐敗，皆其爪牙！
    “製度之殤……門閥巨獸……”袁天罡喃喃，寒意透脊。棋盤上，沈逸之劃動下，散亂黑子隱現新格局雛形，然此雛形，直麵舊世反撲！
    沈逸之神色平靜，眸光如劍穿透閣樓，望北方烽煙“今大隋，楊廣耗盡民力，舊製崩壞在即。門閥虎視，魔影幢幢，方為噬人巨鱷！群雄並起，乃舊製崩、新序生之陣痛！太原潛龍縱承天命，若其新製仍陷權力傾軋、門閥掣肘、兼並監察之窠臼，縱得天下，三百年後亦重蹈覆轍，再為門閥祭品！”
    目光投向渾天儀，似見荊棘前路“故貧道入局，非為扶一人滅一朝。乃以天下為盤，群雄為子，弈前所未有之大棋！”
    聲音陡然深邃浩瀚，洞穿時空，決絕無回“以亂世烽火，焚盡舊製腐朽！以群雄征伐，為斬斷門閥根基之刃！借此棋局，破三百年輪回！立約束權力、平衡利益、富國強民、澤被子孫之萬世基業！”
    袍袖無風自動，浩瀚淵海、縹緲星雲之氣彌漫，閣內燈火明滅，似引周天星力共鳴
    “此棋，落子不在勝負，在格局！殺伐不為兼並，為新生！”
    袁天罡徹底震撼！白子“啪嗒”落盤邊，渾然不覺。眼前青衫磊落，眸光如星海，引動天地元氣的沈逸之，恍若九天謫仙，隻手補天！
    震撼未消，冰冷憂懼如毒蛇噬心。他深吸氣，聲音沉凝如鐵，帶著金石交擊般的顫音“沈兄！氣魄驚天！天罡拜服！然……‘斬斷門閥根基’，‘立萬世基’，便是與全天下門閥為敵！”
    他猛指四方，似見星圖中門閥陰影膨脹“獨孤劍傾九霄，底蘊死士如林；李閥踞太原，玄甲鐵騎無雙；宇文關隴領袖，門生遍野；宋閥霸嶺南，天刀鎮南疆，富甲一方；更有清河崔、博陵崔、範陽盧、滎陽鄭、太原王……五姓七望，根植千年，深入九州地脈！
    控土地、財富、知識、人心、私兵！牽一發動全身！沈兄武功雖臻至境，天下無敵，然一人之力，縱通天徹地，何以抗衡這遍布天下、盤根錯節、底蘊千載之龐然巨物？
    此非敵一人一城，乃敵整個舊世秩序、敵天下既得利益之巨擘！稍有不慎，粉身碎骨，萬劫不複！縱驚世偉力，恐亦難擋其怒濤裂岸、焚天煮海之反噬！”
    其聲充滿對門閥千年積威的深刻認知與懼意。
    沈逸之坦然受禮，目光平靜掃過暗藏殺機的星羅棋盤，再望北方門閥陰影籠罩之天際。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笑意，自信決絕，一往無前。
    他抬手，將一枚黑子，帶著定鼎寰宇的決絕，輕輕按在棋盤中央——“天元”之位。
    棋子落盤，清越之音悠長，如開天驚雷，似命運輪啟，宣告這以江山為局、眾生為子、斬宿命鎖鏈、搏舊世巨獸之驚天棋局，終落第一子。
    “謫仙也罷，凡人也罷。”沈逸之聲平靜而堅，融於夜風星輝鬆濤銅鈴，“此棋此局，注定與舊日巨獸、既定天命為敵，貧道偏要與這天，弈上一局，學習下某位祁前輩，勝天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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