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後的紅墳窪，早已沒了當年的模樣。槐樹林被圈進了城市公園，那棵最老的槐樹成了保護文物，樹幹上的掌形凹陷被玻璃罩起來，旁邊立著塊牌子，寫著“百年奇樹，天然掌紋”。遊客們總愛把手貼在玻璃上合影，說這樣能沾到“福氣”。
    沒人知道，玻璃罩下的青苔裏，藏著半片銀鐲子的殘片。
    這年夏天，公園裏來了個實習導遊，叫周念雅，剛從大學畢業，眉眼間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她第一次帶團到槐樹下時，突然覺得掌心發燙，低頭一看，手背上不知何時浮現出幾道淺淡的紋路，竟和玻璃罩裏的掌形凹陷完全吻合。
    “小雅，發什麽呆呢？”同事拍她肩膀，“該去下一個景點了，307路文創館剛開了家新展區，據說展出了當年的老車票。”
    周念雅點點頭，轉身時卻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是個掉在地上的銅製鑰匙扣，形狀像把迷你的舊鑰匙，上麵刻著個模糊的“馳”字。她撿起來揣進兜裏，指尖觸到鑰匙扣的瞬間，腦海裏突然閃過些零碎的畫麵——旋轉的木馬，哭嚎的影子，還有一隻按在發光樹幹上的手。
    307路文創館裏擠滿了人。展區中央的玻璃櫃裏，擺著張泛黃的車票，日期是一百年前的7月15日，終點站寫著“紅墳窪”，檢票口的位置有個淡淡的指印，形狀和槐樹上的掌紋驚人地相似。旁邊的說明牌寫著“此為307路最後一班車的車票，據傳說，當年乘坐這班車的乘客，再也沒有回來。”
    周念雅的心髒突然抽痛了一下。她走到展區角落的舊鏡子前整理頭發，鏡子裏的自己正對著她笑，嘴角卻咧得有些誇張，露出的牙齒縫裏，似乎沾著點暗紅色的東西。她嚇了一跳，再定睛看時，鏡子裏的笑又變得正常，隻是眼角多了顆淚痣，和她媽媽的一模一樣。
    閉館前，館長叫住她“小周，你幫我把閣樓裏的舊箱子搬下來吧，裏麵有些民國時期的兒童玩具，明天要展出。”
    閣樓裏積滿了灰，陽光透過氣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光柱，無數塵埃在光柱裏翻滾。周念雅找到那個掉漆的木箱時，發現鎖扣是鬆的，一打開，一股熟悉的甜腥味飄了出來——和她小時候做噩夢聞到的味道一模一樣。
    箱子裏放著隻布偶熊，沒有眼睛，填充的稻草從破洞裏露出來，草莖上沾著些暗紅色的碎屑。熊的懷裏，壓著本日記，紙頁已經脆得一碰就碎，首頁寫著“給我的妹妹，等槐花滿一百季，根就會鬆開了。”
    周念雅的手指顫抖著翻開日記，裏麵的字跡和她爺爺留下的家書如出一轍。翻到最後一頁時，她愣住了——夾在裏麵的，是半片銀鐲子殘片，和她早上撿到的鑰匙扣拚在一起，正好是個完整的圓。
    就在這時，閣樓的地板突然震動起來，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地下奔跑。她衝到氣窗前往下看，公園裏的老槐樹劇烈搖晃，玻璃罩“哢嚓”一聲裂開，樹幹上的掌形凹陷裏，湧出無數根粗壯的樹根，像隻蘇醒的大手，正朝著文創館的方向伸展。
    樓下傳來遊客的尖叫。周念雅抓起布偶熊和日記往樓下跑，跑到展區時，看見玻璃櫃裏的老車票正在冒煙，票麵上的日期慢慢褪去，重新浮現出一行字“末班車已到站，乘客請帶好隨身記憶。”
    鏡子展區的所有鏡麵都在同時碎裂。碎片裏湧出濃濃的白霧，霧中傳來旋轉木馬的音樂聲，這次不再卡頓，而是異常清晰，像有人在耳邊輕輕哼唱。一個穿藍布褂子的人影從霧裏走出來，手裏舉著把鏽跡斑斑的鑰匙，鑰匙柄上的“馳”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你來了。”人影開口，聲音溫和，像沉澱了百年的月光。
    周念雅突然什麽都想起來了。爺爺講過的故事，媽媽臨終前的囈語，手背上與掌紋吻合的紋路，還有那些反複出現的噩夢——原來她不是在“繼承”記憶，是記憶一直在等她。
    樹根已經纏上了文創館的外牆，卻在靠近她時自動退開，像在敬畏什麽。白霧裏漸漸走出更多人影，穿粉色連衣裙的小女孩，抱著布偶熊笑；穿保安製服的老人，手裏攥著半塊鑰匙；還有個穿現代衣服的年輕男人，掌心有塊紅色的疤痕，正對著她伸出手。
    “該回家了。”男人說。
    周念雅把銀鐲子殘片和鑰匙扣拚在一起，套在手腕上的瞬間，所有的人影都開始變得透明。老槐樹的樹根慢慢縮回地下，玻璃罩的裂縫自動愈合，鏡子的碎片重新拚好，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場幻覺。
    隻有那本日記和布偶熊還在手裏。
    閉館後，周念雅最後檢查展區，發現玻璃櫃裏的老車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張新的307路車票，終點站寫著“家”，檢票口的指印旁邊，多了個小小的掌紋，像是有人剛按上去的。
    她走出文創館時，夕陽正把槐樹林染成金紅色。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像是無數把鑰匙同時轉動鎖孔。她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銀鐲子，突然笑了——那隻沒有眼睛的布偶熊，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是兩顆亮晶晶的玻璃珠，正對著她眨了眨。
    遠處的公交站台，307路新車緩緩停靠，司機探出頭朝她笑“姑娘，上車嗎？末班車了。”
    周念雅抱著布偶熊走上車，投幣時，硬幣在投幣箱裏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把鑰匙終於找到了鎖。車窗外，老槐樹的影子在暮色中輕輕搖晃，像在揮手告別。
    很多年後，城市檔案館的舊物堆裏，發現了張無人認領的導遊證，照片上的女孩對著鏡頭笑，手背上有幾道淺淡的紋路。證的夾層裏，夾著半片銀鐲子，和半塊銅鑰匙，拚在一起時，陽光透過，在牆上投下兩個重疊的影子，像一對久別重逢的兄妹，正並肩走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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