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梅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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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梅樹栽下的第三年,老宅的地基開始莫名塌陷。
    起初隻是牆角裂開細縫,後來連堂屋的地磚都鼓起了一塊,踩上去空空的,像是底下被挖空了。林穗請了施工隊來勘察,工人掀開地磚時,一股濃烈的腥甜氣湧出來,混著腐爛的泥土味,嗆得人睜不開眼。
    坑底積著黑綠色的水,水麵漂浮著些細碎的布料殘片,像是旗袍的盤扣和戲服的流蘇。而在水中央,沉著一塊青灰色的骨頭,被無數根黑發緊緊裹著,發絲在水裏輕輕擺動,像活著的水草。
    “這……這是什麽?”工人嚇得後退半步,鐵鍬“當啷”掉在地上。
    林穗的心猛地一沉。她認得那些布料——是婉娘旗袍上的纏枝紋,還有硯生戲服上的水袖邊。可他們的骸骨不是已經合葬了嗎?怎麽會在這裏冒出一塊骨頭?
    她蹲下身,用樹枝撥開水麵的黑發。那骨頭很小,像是塊指骨,末端還粘著點暗紅色的東西,指甲蓋大小,在水裏泛著微弱的珠光。
    是胭脂。婉娘生前最愛用的桃花胭脂。
    “快填起來!”林穗突然喊道,聲音發緊。她想起太奶奶日記裏提過,婉娘下葬時,右手小指缺了一截,當時家裏人隻當是意外磕碰,現在看來……
    話音未落,坑底的黑發突然劇烈地攪動起來,像被投入沸水的墨汁,瞬間漫過坑沿,朝著最近的工人纏去。那工人慘叫一聲,腳踝被發絲勒出紅痕,疼得臉色慘白。
    “拿桃木!”林穗想起母親留下的那把斷齒梳,轉身就往屋裏跑。可等她抓著梳子衝出來時,坑裏的黑發已經不見了,水麵恢複了平靜,那塊指骨也消失了,隻剩下坑底散落的幾縷白發,在風中微微顫動。
    像是誰故意留下的標記。
    當晚,林穗做了個夢。
    夢裏是片白茫茫的梅林,雪落得很大,壓彎了枝頭。婉娘站在梅樹下,穿著月白色的旗袍,右手小指纏著白布,滲出血跡。她對著空氣說話,聲音很輕“我等不了了,硯哥,我要走了。”
    空氣裏傳來個男聲,帶著戲腔的尾音“再等等,我這就去劫婚車,帶你走。”
    婉娘搖搖頭,眼淚落在雪地裏,瞬間凝成冰珠“他們給我灌了藥,走不動了……你看,我把胭脂藏在指骨裏了,這樣就算化成灰,你也能認出我。”
    林穗猛地驚醒,冷汗浸濕了睡衣。她摸出床頭的《梳頭記》,翻到最後一頁——那裏貼著片幹枯的梅花,花瓣背麵用胭脂寫著個極小的“等”字,墨跡已經發黑,邊緣卻還泛著淡淡的紅,像未幹的血。
    原來他們的約定不止三日後。婉娘藏了胭脂在指骨裏,是想讓硯生就算找不到她的人,也能憑著這點痕跡,知道她等過。
    可這塊指骨為什麽會留在地基下?是誰挖出來的?
    林穗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母親晚年患了癡呆,總對著空房間念叨“不該挖的……那截骨頭不該挖的……”當時她隻當是胡話,現在想來,母親一定知道什麽。
    她開始翻母親的遺物,在樟木箱的夾層裏找到個鐵皮盒,裏麵裝著幾張泛黃的照片。
    最上麵的照片裏,年輕的母親站在老宅門口,身邊站著個穿中山裝的男人,眉眼間竟和硯生有幾分像。男人手裏拿著個小布包,表情緊張,像是在叮囑什麽。
    照片背麵寫著日期——二十年前,正是母親剛接手老宅的那年。
    林穗的手指開始發抖。她認出那個男人了,是鄰村的陳老頭,前年剛去世,生前是個收廢品的,總愛在老宅附近轉悠。母親以前說過,陳老頭的祖父是當年給婉娘抬棺的轎夫。
    難道是陳家挖了婉娘的墳?
    她連夜去找陳老頭的兒子。陳家兒子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聽林穗問起當年的事,臉“唰”地白了,蹲在地上抽了半包煙,才訥訥開口“我爹說……當年是祖父貪財,聽說婉娘墳裏有金鐲子,夜裏帶著鋤頭去挖……”
    “挖到了嗎?”林穗追問。
    “沒挖到鐲子,隻挖到截指骨,上麵裹著頭發,還粘著點胭脂。”陳家兒子的聲音發顫,“祖父把指骨扔在地基下,說沾了晦氣……後來沒過半年,他就瘋了,總說夜裏有女人哭,說他偷了她的念想……”
    林穗的心徹底冷了。婉娘和硯生合葬的,根本不是全屍。她的指骨被埋在地基下二十年,帶著胭脂的念想,日夜聽著老宅裏的動靜,卻等不到那個來認她的人。
    難怪黑發總也除不盡。她不是要害人,是在找自己的骨頭,找那個被偷走的、證明她等過的證據。
    林穗回到老宅時,天剛蒙蒙亮。她拿著鐵鍬,在那個塌陷的坑邊往下挖。泥土越來越濕,黑發漸漸多了起來,纏在鐵鍬上,帶著冰涼的濕氣。
    挖到半米深時,鐵鍬碰到了硬物。
    是個小小的木盒,被黑發層層包裹著,盒麵刻著朵半開的梅花。林穗用樹枝挑開發絲,打開木盒——裏麵鋪著塊褪色的紅綢,紅綢上躺著那截指骨,末端的胭脂依然鮮紅,像是昨天才塗上的。
    而在指骨旁邊,放著半塊硯台,正是硯生懷裏的那塊,斷麵處刻著個“穗”字。
    是她的名字。
    林穗突然明白過來。母親當年找到指骨後,沒有扔掉,而是和硯生的硯台放在一起,藏在地基下。她是想讓這對苦命人,以另一種方式“團圓”。可母親不敢說,怕驚擾了他們,也怕自己的女兒被纏上。
    “我找到你們了。”林穗把木盒抱在懷裏,指尖觸到指骨的瞬間,纏繞的黑發突然鬆開,像得到解脫般,一縷縷飄向空中,在晨光裏漸漸消散。
    她把木盒葬回梅林下,就在婉娘和硯生的墓碑旁。埋土時,有片新鮮的梅花瓣落在盒上,像是誰輕輕放下的信物。
    那天晚上,老宅格外安靜。林穗坐在窗前,看著月光灑滿梅林,隱約聽見風吹過花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低聲哼唱著舊戲,調子溫柔,帶著釋然的笑意。
    後來,再也沒有人見過纏發的影子。隻是每年梅花開時,老宅的地基下,會滲出淡淡的桃花胭脂香,混著墨汁的清苦,在風裏飄得很遠,很遠。
    像是在告訴路過的人,這裏有過一場跨越生死的等待,最終,以另一種方式,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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