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嬰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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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念病了三天。
    高燒不退時,總夢見那穿藍布褂子的女人。女人不再索要嗩呐,隻是抱著個繈褓坐在床邊,低頭哼著不成調的曲子,繈褓裏的嬰孩一動不動,卻能聽見細碎的抓撓聲,像是小爪子在布料上亂刨。
    “他冷。”女人忽然抬頭,眼睛裏淌出渾濁的水,順著臉頰滴在沈念手背上,“你爺爺當年塞的銀鎖,太冰了。”
    沈念猛地驚醒,冷汗浸透了睡衣。窗外的天剛蒙蒙亮,灶房裏卻傳來“哢噠哢噠”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灶台。她裹著毯子摸到門口,透過門縫看見灶膛前蹲著個黑影,正用手扒拉著灰燼,指甲縫裏全是黑灰,手裏攥著的,正是那支本該被燒毀的嗩呐。
    黑影緩緩轉過身,是母親。她的眼睛直勾勾的,嘴角掛著詭異的笑,把嗩呐往嘴裏送“吹……要吹《百鳥朝鳳》……”
    “媽!”沈念衝過去奪嗩呐,指尖剛碰到紅木杆,就被燙得縮回手。嗩呐杆燙得驚人,像是剛從火裏撈出來,吹口處的銅圈泛著紅光,竟滲出細小的血珠。
    母親突然尖叫起來,力氣大得像換了個人,死死攥著嗩呐不放“他答應過的!不能騙我們娘倆!”
    拉扯間,嗩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碗口的裂痕徹底崩開,露出裏麵塞著的東西——除了那些烏黑的頭發,還有半塊燒焦的銀鎖,鎖身上刻著的“長命”二字已經模糊,鎖孔裏纏著圈細細的臍帶。
    母親癱坐在地上,眼神恢複了清明,看著地上的嗩呐突然號啕大哭“報應啊……這都是報應……”
    原來三十年前,祖父塞銀鎖時,確實聽見棺材裏有嬰兒的動靜。可李寡婦的婆家怕“死嬰作祟”,硬是按住了想開棺的祖父,還逼他發誓永不提此事。夜裏,祖父夢見女人抱著死嬰站在床頭,說要讓他的子孫後代都記著這筆債。沒過半年,祖父中風癱瘓,而母親那時剛懷上沈念,孕期總聽見肚子裏有嬰孩哭,差點沒保住她。
    “這嗩呐不能留。”母親抹著眼淚,“得送回李寡婦墳前燒了,再請道士做場法事。”
    沈念卻盯著那半塊銀鎖發怔。她忽然想起昨天整理祖父日記時,看到最後一頁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棺中尚有氣,嗩呐聲催命。”
    當天下午,沈念和母親找了個道士,捧著嗩呐往王村的墳地去。秋風吹得墳頭的紙幡嘩嘩作響,李寡婦的墳孤零零地立在坡上,墳頭的草長得比人高,墓碑上的名字已經被風雨侵蝕得看不清了。
    道士擺開法壇,剛點燃符紙,嗩呐突然自己響了。還是那段淒厲的調子,卻比上次更清晰,像是有無數張嘴在同時吹奏。風中傳來嬰兒的哭聲,尖銳得刺人耳膜,墳頭的土突然鬆動起來,裂開一道縫隙,縫隙裏滲出暗紅色的水,順著坡往下流,在她們腳邊積成小小的水窪。
    水窪裏,浮著一縷女人的頭發,和一小塊嬰兒的胎發。
    “別燒。”
    女人的聲音從墳裏傳出來,悶悶的,帶著土腥氣。沈念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水窪裏扭曲變形,身後站著個抱著嬰孩的女人,女人的臉貼在她的後頸,冰涼的呼吸拂過皮膚“我隻要他一句道歉。”
    道士突然尖叫一聲,手裏的桃木劍斷成兩截“壓不住!這怨氣化不開!”
    話音未落,嗩呐的碗口突然炸開,裏麵的頭發和臍帶像活物似的飛出來,纏上沈念的腳踝。她低頭一看,自己的腳脖子上竟多了道紅痕,像是被嬰兒的小手攥過。
    “當年他吹錯了調子。”女人的聲音在耳邊盤旋,“《哭七關》是送死人的,可我那孩子……那時還有氣啊……”
    沈念的腦海裏突然閃過一段畫麵三十年前的葬禮上,祖父吹著嗩呐,臉色慘白如紙;棺材裏,李寡婦的手微微動了動,喉嚨裏發出微弱的嗚咽;而她身下,那個剛降生的嬰孩正攥著小拳頭,發出細若蚊蚋的哭聲。嗩呐聲越來越響,蓋住了所有微弱的動靜,直到棺蓋被釘死,哭聲徹底消失在泥土裏。
    “對不起。”沈念突然對著墳頭跪下,眼淚混著冷汗往下掉,“我替我爺爺,給您和孩子道歉。”
    風停了。嗩呐聲戛然而止,纏在腳踝上的頭發和臍帶慢慢鬆開,化作灰燼被風吹散。墳頭的縫隙裏滲出的水漸漸退去,隻留下一小塊濕潤的泥土,泥土裏,躺著那半塊燒焦的銀鎖。
    道士癱坐在地上,說這是怨氣暫時平息,可終究是結下的因果,怕是還會找上門來。
    回家的路上,母親一直沉默。快到村口時,沈念突然聽見懷裏傳來嬰兒的笑聲,細細的,像銀鈴。她低頭一看,那支嗩呐不知何時又回到了她手裏,碗口的裂痕處,竟嵌著顆小小的乳牙,白得像玉。
    當晚,沈念又做了個夢。夢裏她站在一片開滿野菊的坡上,穿藍布褂子的女人抱著個白白胖胖的嬰孩,對她笑了笑。嬰孩伸出小手,抓住她的手指,軟軟的,帶著溫度。
    “他說,不怪了。”女人的聲音很輕,像風吹過花瓣,“隻是這嗩呐……得留著,給孩子當個念想。”
    沈念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嗩呐靜靜地躺在枕邊,紅木杆上的包漿愈發溫潤,碗口的裂痕裏,那顆乳牙閃著淡淡的光。灶房裏傳來母親哼歌的聲音,是支很老的童謠,沈念從未聽過,卻覺得格外熟悉。
    她拿起嗩呐,試著吹了個音符。這次沒有冷風,沒有哭聲,隻有窗外的陽光灑進來,落在嗩呐上,泛著溫暖的光。
    隻是從那以後,每逢陰雨天,沈念總能聽見嗩呐裏傳來嬰兒的笑聲,和女人輕輕的哼唱。而那支嗩呐,再也無法被燒毀,也無法被丟棄,像是長在了她的生命裏,成了一段跨越生死的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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