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露殿內，時間仿佛被粘稠的絕望浸透，流逝得異常緩慢而沉重。日升月落，光影在雕花窗欞上無聲地挪移，卻帶不來半分生機，隻將殿內奢華的陳設鍍上一層死寂的灰翳。濃烈的藥味經久不散，混合著萬年參王特有的濃鬱甘苦、九轉還魂草清冽奇異的異香、以及無數頂級靈材熬煮後逸散的磅礴生機，形成一種奇異而令人窒息的氛圍。這氣息霸道地填滿每一個角落，卻無法驅散那如影隨形的、冰冷徹骨的死亡陰影。
    龍榻之上，楚明凰靜靜地躺著，如同神隻遺落人間的、布滿裂痕的琉璃造像。
    素白的寢衣襯得她肌膚愈發蒼白透明，在昏黃宮燈下流轉著易碎的微光。每一次極其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心口和肩胛厚厚的紗布下緩慢滲出的暗紅，在潔白的布料上暈開刺目的印記，如同雪地上綻放的、絕望的血梅。她的生命之火微弱到了極致，仿佛隻需一陣微風，便會徹底熄滅。
    唯有她那隻緊握的左手，掌心死死攥著那塊來自天道崩碎核心的奇異碎片，成為這死寂軀殼中唯一的、微弱的光源。
    碎片緊貼著她掌心被自己指甲刺破的傷痕，一絲微弱到肉眼幾乎無法察覺、卻帶著奇異暖意的金色光暈，如同最細小的溪流，極其緩慢地從碎片深處滲透出來。這絲“造化本源生機”艱難地浸潤著傷口，沿著她冰封般的脈絡，極其微弱地向上蔓延、滲透，如同無形的絲線，頑強地吊著那縷即將斷絕的生機。
    青鸞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榻邊。她坐在一張矮凳上，背脊習慣性地挺直，卻難掩深入骨髓的疲憊。深青色的勁裝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蕩了許多，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臉頰凹陷，眼窩深陷，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唯有那雙眸子，依舊銳利如鷹隼，隻是深處沉澱著濃得化不開的擔憂和一種近乎凝固的、不容動搖的守護意誌。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刻不停地描摹著楚明凰蒼白的麵容，捕捉著那微弱到令人心顫的每一次呼吸起伏。每當那呼吸變得過於微弱，或者頸側那遊絲般的脈搏跳動間隔變得稍長，青鸞的心便會猛地揪緊，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直，呼吸屏住，直到下一次艱難的起伏出現，才敢極其輕微地吐出一口氣。
    殿內角落，那座由海量頂級能量晶石和草木精華構築的“小山”依舊散發著迷離而磅礴的光暈。旋渦的中心，沈昭安靜地躺在柔軟的暖榻上。
    在金紅色生命光暈和無窮能量的滋養下，她的身體呈現出一種近乎完美的瑩潤光澤。肌膚白皙細膩，透著健康的紅暈，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烏黑的長發柔順地鋪散在枕畔，泛著綢緞般的光澤。她的呼吸平穩悠長，胸膛規律地起伏，仿佛隻是陷入了一場深沉的甜夢。
    然而，這具生機勃勃的軀殼之內，靈魂卻沉寂得如同深埋地底的古井。
    她緊閉雙眼，長睫如同靜止的簾幕，在眼下投下毫無生氣的陰影。那張精致紅潤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最完美的人偶，對外界的一切——光線的明暗、藥味的濃淡、青鸞壓抑的呼吸、乃至空氣中磅礴能量的湧動——都毫無反應。仿佛所有的意識、所有的情感，都被封存在了一個無法觸及的冰冷深淵。
    她隻是“活著”，如同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青鸞處理完緊急送來的奏報，揉著刺痛的眉心走回內殿。她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能量旋渦中心那具完美的“人偶”。當看到沈昭依舊毫無反應地沉睡，紅潤的臉頰與空洞的表情形成刺眼的對比時，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
    她緩緩走到沈昭的暖榻邊，俯下身。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輕柔地拂開沈昭額角一縷被能量微風吹亂的發絲。溫熱的、充滿彈性的肌膚觸感傳來，卻隻讓青鸞的心更加沉甸甸的。
    “昭昭……” 青鸞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沙啞和一絲幾乎不抱希望的試探，“你能聽到嗎？陛下……陛下還在等你……”
    回應她的，隻有沈昭平穩悠長的呼吸，和一片死寂的空洞。
    青鸞的指尖停留在沈昭溫熱的額角，停留了許久。最終，她極其緩慢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縮進掌心，緊握成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濃重的藥味混合著能量晶石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入肺腑，帶著苦澀的冰涼。她轉身，不再看沈昭，將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擔憂，都重新傾注回龍榻上那抹微弱的生機上。
    殿內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能量晶石散發的微光在無聲流轉，隻有藥爐中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
    沉重的禦書房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麵。
    巨大的紫檀木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如同沉默的墓碑。青鸞端坐在原本屬於楚明凰的禦座之上，隻坐了椅子的前半部分，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柄隨時準備出鞘的利劍。她身上依舊穿著那身深青勁裝，隻是外麵罩了一件象征臨時權力的玄色盤螭紋罩袍，更添幾分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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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中握著一份奏折，目光冰冷地掃過上麵措辭“懇切”、實則暗藏機鋒的文字——禦史台聯名上書，“憂心”陛下久不視朝，國事恐有荒廢，請“代理國事”的鸞衛大人“體恤聖體”，請旨允內閣“分憂”，並“懇請”探視陛下聖安。
    “嗬。”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青鸞唇邊溢出。她甚至沒有抬眼，隻是用朱筆在那份奏折上，極其緩慢、卻力透紙背地批下四個字：
    【朕安，勿念。】
    筆鋒淩厲，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之氣。落筆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帶著鐵鏽血腥味的威壓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讓禦書房內侍立的幾名心腹影衛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傳令。”青鸞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冰冷如霜，“禦史大夫陳延，年事已高，憂思過甚，即日起閉門靜養，無旨不得出府。其奏本所涉人等，罰俸三月，禁足十日，以儆效尤。”
    “是！”影衛首領沉聲應命，身影無聲地消失在門外。
    青鸞將批好的奏折丟在一旁，又拿起下一份。是兵部關於北境換防的緊急軍務。她強迫自己收斂心神，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字句，大腦飛速運轉，分析利弊，權衡得失。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禦案，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然而，她的思緒卻總是不受控製地飄向承露殿深處。
    陛下掌心那塊碎片的光暈是否還穩定？她的呼吸是否比昨日更微弱了些？
    沈昭……她今天有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反應？哪怕隻是睫毛的顫動？
    巨大的擔憂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髒，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窒息感。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變成了扭曲的幻影。她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強行將翻湧的思緒壓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清晰的刺痛感，才勉強將注意力拉回眼前的軍務上。
    “準。”她再次落筆，朱砂如血，“著鎮北將軍按此方略執行，糧秣軍械三日內務必押送抵邊，延誤者，斬！”
    每一道命令都如同冰冷的刀鋒，斬斷朝堂上蠢蠢欲動的試探，維持著這個龐大帝國在失去主心骨後的脆弱平衡。代價是青鸞眼中日益加深的血絲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濃重的疲憊。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承露殿內殿隻燃著一盞長明燈，光線昏黃而朦朧。
    青鸞打發了所有宮人，獨自坐在龍榻邊的矮凳上。她剛剛親自為楚明凰更換了傷口上的藥膏和紗布，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此刻，她端著一盆溫度適宜的溫水，擰幹柔軟的棉帕。
    昏黃的燈光下，楚明凰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長睫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青鸞的目光落在她緊抿的、淡色的唇瓣上，那裏因為久未沾水而顯得有些幹燥。
    青鸞的心尖像是被細小的針輕輕紮了一下。她將棉帕放在一旁，取過一隻小巧的白玉杯，裏麵盛著用萬年參王須和九轉還魂草露調製的、散發著微弱生機的藥露。她極其小心地用銀勺舀起一點點，然後俯下身，一手極其輕柔地托起楚明凰冰冷的下頜，另一隻手用銀勺的邊沿，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潤濕她幹燥的唇瓣。
    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溫熱的藥露浸潤著蒼白的唇瓣，帶來一絲微弱的濕意。青鸞屏住呼吸，全神貫注，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做完這一切，她重新拿起溫熱的棉帕。目光落在楚明凰裸露在外的、纖細脆弱的頸項和精致的鎖骨上。她的指尖隔著溫熱的棉帕，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視和痛楚，緩緩擦拭著那冰涼的肌膚。每一次擦拭，都仿佛在拂去無形的塵埃，也拂去自己心中無盡的擔憂。
    擦拭到右肩胛骨下方，那被金簪刺入、如今隻留下一個深色疤痕的位置時，青鸞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的指尖在那處疤痕邊緣極其輕微地拂過，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痛楚。隨即，她避開了那處，繼續向下，動作依舊輕柔。
    時間在寂靜的擦拭中緩緩流淌。昏黃的燈光將青鸞專注而疲憊的側影投在牆壁上，拉得很長。殿內隻有棉帕擦拭肌膚的極其細微的窸窣聲，以及兩人交織在一起的、一深一淺的呼吸聲——青鸞壓抑的、沉重的呼吸，和楚明凰那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青鸞停下了動作。她將棉帕放入水盆，水盆中的水依舊溫熱。她靜靜地坐著，目光再次焦著在楚明凰沉睡的容顏上。殿內一片死寂，唯有長明燈的火苗發出極其細微的劈啪聲。
    一股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連日來的高壓、擔憂、殫精竭慮，幾乎耗盡了她的心力。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身體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酸痛的抗議。
    青鸞強撐著，不敢合眼。她怕自己一閉眼，再睜開時，那縷微弱的呼吸便徹底停止了。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無盡的眷戀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守護，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覆在楚明凰緊握著天道碎片的左手之上。隔著冰冷的肌膚，她能感受到碎片傳來的微弱暖意，以及那掌心之下，極其艱難、卻依舊頑強存在的微弱搏動。
    “陛下……” 一聲低不可聞的、帶著無盡疲憊和依賴的呼喚，如同歎息，在寂靜的殿內輕輕響起，“堅持住……求您……再堅持一下……”
    她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握著那隻冰冷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目光在龍榻和屏風後的暖榻之間來回梭巡，守護著左手邊冰封的餘燼，凝望著右手邊沉寂的微光。
    殿外，更深露重。不知何時，細碎的雪花開始無聲地飄落，覆蓋了琉璃瓦，覆蓋了宮道，將整個皇城裝點成一個冰冷的、寂靜的琉璃世界。承露殿的雕花窗欞上，漸漸凝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花。
    殿內，長明燈的火苗在寂靜中輕輕搖曳，將青鸞孤守的身影拉長、凝固，仿佛一幅名為“等待”的、浸透了絕望與希望的永恒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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