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露殿的東暖閣，暮春的陽光已帶上了初夏的燥意，被窗欞切割成菱形的光斑，在光潔的地板上緩慢移動。空氣裏浮動著濃重的藥味，混合著艾灸後殘留的淡淡草木灰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次呼吸上。
    楚明凰靠坐在那張寬大的、鋪滿厚軟錦褥的圈椅深處。曾經淩厲如刀的鳳眸，此刻半闔著，濃密的長睫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陰影，遮住了大部分情緒，隻餘下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沉靜的虛弱。陽光勾勒著她蒼白近乎透明的側臉輪廓，心口處猙獰的疤痕即使隔著柔軟的寢衣，也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她的一隻手虛軟地搭在扶手上，另一隻手則緊握著，掌心攏著那枚鴿卵大小、流轉著溫潤內斂光華的天道法則碎片。她的指尖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碎片表麵玄奧繁複的天然紋路，動作極其緩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仿佛在汲取著某種支撐她殘存意誌的神秘力量。
    沈昭坐在她腳邊的矮凳上，後背倚著圈椅的扶手。她側仰著頭，目光落在楚明凰沉靜的睡顏上，手裏拿著一方溫熱的、吸飽了藥汁的棉布，正極其輕柔地為她擦拭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寶，眼神裏是毫不掩飾的心疼。
    “明凰，”沈昭的聲音放得很輕，如同怕驚擾了陽光裏沉睡的微塵，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魔力，“還記得……摘星閣後麵那片梅林嗎？去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她頓了頓，似乎在努力捕捉著記憶深處那個清晰的畫麵，“你下了朝，批完最後一份加急的奏折，都……快子時了。”
    楚明凰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並未睜開眼，但搭在扶手上的那隻手，食指指尖卻極其微弱地蜷縮了一下，仿佛在回應。
    沈昭的唇角彎起一個極小的、甜蜜的弧度，繼續低語：“你裹著那件玄色的大氅，連暖爐都沒拿，就跑到我的寢殿來。頭發上、眉毛上都沾著雪沫子，像個雪人……手凍得冰涼。”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嗔怪，更多的卻是柔軟的懷念，“你說，‘孤的昭昭說想看雪中寒梅’，拉著我就往梅林跑……深更半夜的，宮道上的積雪都沒來得及掃，你背著我……”她的聲音哽了一下，帶著濃重的水汽，“那時候……你力氣好大……背著我走得穩穩的……”
    楚明凰緊握著碎片的指尖，摩挲的動作停頓了一瞬。她依舊閉著眼，蒼白的唇邊，卻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虛弱得如同幻覺，卻清晰地落入了沈昭仰視的目光裏。
    沈昭的心像是被那抹微弱的弧度狠狠撞了一下，酸澀與甜蜜交織。她放下棉布，身體微微前傾，雙手輕輕覆上楚明凰那隻緊握著碎片的手，用自己的溫熱包裹住那份冰涼和堅硬。“梅林裏好安靜啊，隻有雪落下的簌簌聲。月光……照在雪地上，亮堂堂的。你……把我放在一塊大石頭上，用大氅裹緊我，然後……然後你就去搖那棵開得最好的老梅樹……”她想起當時的情景，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帶著一點鼻音，“雪花混著梅花瓣，撲簌簌落了我們滿頭滿身……你好笨……哪有人那樣賞梅的……我笑得……肚子都疼了……”
    楚明凰那隻被沈昭雙手覆著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反轉，將掌心向上攤開。那枚溫潤的碎片安靜地躺在她的掌心，玄奧的紋路在陽光下流轉。她蒼白修長的手指，極其艱難地、帶著一種初學者的笨拙，一根一根地……收攏，將沈昭同樣覆在上麵的、溫熱的手指，連同那枚碎片，一起……輕輕地、包裹在了自己微涼的手心。
    一個極其微弱、帶著巨大疲憊和混沌氣流的音節，艱難地從她緊抿的唇間擠出：
    “……笨……？”
    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礫摩擦，卻帶著一絲難以捕捉的、近乎寵溺的意味。
    沈昭的淚水瞬間湧上眼眶。她用力點頭，聲音哽咽：“嗯！笨死了！”她將臉頰輕輕貼在兩人交疊、包裹著碎片的手上，感受著楚明凰掌心微涼的觸感和碎片溫潤的能量波動，仿佛那是連接過去與此刻的橋梁。
    短暫的溫馨沉默後，沈昭感受到掌下楚明凰的手似乎微微用力收攏了一下，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楚明凰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布滿血絲的鳳眸裏，混沌稍減，卻沉澱著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冰冷的、屬於往昔崢嶸的餘燼。她的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仿佛穿透了溫暖的暖閣，看到了極其遙遠而殘酷的畫麵。
    “……北境……寒淵……”她的聲音依舊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摳出來，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和凜冽的寒意，“……冰原……三……三千裏……追蹤……三月……”
    沈昭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明白了楚明凰在說什麽——那個渾身浴血、如同殺神般的身影，那句冰冷的“清理幹淨……留活口……她不喜歡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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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主……狡詐……如狐……”楚明凰的呼吸變得略微急促，胸膛微微起伏，“……布……九幽……鎖魂陣……誘其……入彀……”她的指尖無意識地用力，深深陷入沈昭的手背，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仿佛重新握緊了無形的陣旗，“……陣啟……冰原……崩裂……玄光……衝霄……其魂……哀嚎……七日……方絕……”
    她的描述極其簡略，斷斷續續，每一個詞都像浸透了血與冰。沈昭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話語裏透出的、那種非人的意誌力和近乎殘忍的決絕。為了布下那個能困殺“宿主”的絕陣，她在冰原上追蹤三千裏，忍受著非人的酷寒和孤寂，最終以自身為餌，引爆大陣……那七日不絕的哀嚎，仿佛就在耳邊回蕩！
    巨大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沈昭下意識地收緊了覆在楚明凰手背上的手指，仿佛這樣就能驅散那來自記憶深處的冰冷和血腥。她想起了自己記憶碎片中那鋪天蓋地的血色和冰冷的鎖鏈，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楚明凰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恐懼和顫抖。她包裹著沈昭手指的掌心，極其微弱地、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道，輕輕摩挲了一下。她艱難地轉動眼珠，目光終於聚焦在沈昭寫滿驚悸和心疼的臉上。
    “……怕……了……？”她嘶啞地問，眼中翻湧的冰冷戾氣在接觸到沈昭的目光時，如同冰雪遇到暖陽，瞬間消融了大半，隻餘下深沉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沈昭用力搖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聲音卻異常堅定：“不怕！你……你在保護我！我知道！”她將兩人的手連同那枚碎片一起，緊緊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我隻是……心疼……” 心疼你獨自承受了那麽多血腥、冰冷和無法想象的痛苦。
    楚明凰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毫無保留的心疼和堅定。許久，她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眼中最後一絲冰冷的餘燼也徹底熄滅，隻剩下沉沉的倦意。她緩緩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回憶耗盡了所有力氣。包裹著沈昭手指的手，也微微鬆開了些力道，卻依舊沒有放開。
    暖閣內再次陷入寂靜。陽光偏移，光斑爬上了圈椅的扶手。
    沈昭的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落在楚明凰掌心那枚溫潤流轉的天道碎片上。她能感覺到楚明凰對這塊碎片的異常重視，它幾乎成了她蘇醒後不離身的東西。
    “明凰，”沈昭的聲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這塊……石頭……很重要嗎？”她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枚蘊含著天地法則奧秘的碎片。
    楚明凰的眼睫顫動了一下，並未睜開。她握著碎片和沈昭手指的手，指尖極其輕微地在那玄奧的紋路上摩挲了一下。
    “……天道……殘骸……”她嘶啞的聲音如同囈語，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凝重，“……信息……流……混亂……龐大……如……星海……”
    沈昭的心猛地一跳！天道殘骸？信息流？星海？
    “……孤……在……解讀……”楚明凰的聲音更加微弱，帶著一種巨大的精神消耗後的虛弱，“……尋找……恢複……之……路……”
    她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力氣，又仿佛在斟酌著最難以啟齒的憂慮。許久，一個帶著巨大不確定和沉重壓力的音節，才極其艱難地從她唇間擠出：
    “……它……真的……死……了……嗎……？”
    這個疑問，如同最沉重的鉛塊，瞬間砸在沈昭的心上！也讓暖閣內剛剛升起的一絲暖意蕩然無存！
    是啊！那個曾經高高在上、視萬物為螻蟻、操控著無數“宿主”命運、最終逼得楚明凰不得不行“弑天”之舉的存在……真的被徹底消滅了嗎？還是說……它的意誌，它的碎片，它的影響……依舊如同附骨之蛆，潛藏在這枚碎片深處，潛藏在楚明凰受損的神魂本源裏，潛藏在……未知的陰影之中？
    巨大的寒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沈昭的心髒！她下意識地看向楚明凰緊閉雙眼、寫滿疲憊和凝重的臉，又看向她掌心那枚溫潤內斂、此刻卻仿佛蘊含著無盡未知危險的碎片。
    楚明凰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緊握著碎片的手微微鬆開了些，呼吸變得沉緩，再次陷入了半昏睡的狀態。唯有那緊蹙的眉心，昭示著她即使在沉睡中，也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和來自靈魂深處的隱痛。
    沈昭的心沉甸甸的，如同墜入了冰冷的深淵。她看著楚明凰沉睡中依舊緊鎖的眉頭，看著她掌心那枚仿佛在無聲低語的碎片，巨大的心疼和無邊的憂慮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慢慢地、極其小心地抽回自己的手，沒有驚動楚明凰。然後，她起身，走到窗邊的小幾旁。那裏放著一碟青鸞剛送來的、用冰湃過的荔枝。她拿起一顆，指尖靈巧地剝開紅褐色的粗糙外皮，露出裏麵晶瑩剔透、如同凝脂般的果肉，散發出清甜的涼香。
    她走回圈椅邊，重新在矮凳上坐下。她拈起那冰涼的果肉，沒有遞到楚明凰唇邊，而是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湊近楚明凰緊握著天道碎片的左手。
    她的指尖帶著荔枝清甜的涼意和果肉的微潤，極其輕柔地、如同羽毛拂過般，在楚明凰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微微顫抖的指節上，極其緩慢地……摩挲著。
    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慰初生的嫩芽，又帶著一種無聲的承諾和力量。
    一下。又一下。
    溫熱的指腹帶著荔枝的微涼和清甜，一點點熨帖著那緊繃僵硬的指節，試圖將那深陷於碎片信息流和沉重壓力中的靈魂，一絲絲地、溫柔地……拉回人間煙火的氣息裏。
    楚明凰緊蹙的眉心，在那細微而持續的撫觸下，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絲。
    掌心中，那枚溫潤流轉的天道法則碎片，在窗外投入的、漸漸西斜的暮光映照下，表麵一道深邃如星璿的紋路深處，毫無征兆地、極其微弱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的……幽藍色流光！快得如同錯覺！
    那流光轉瞬即逝，碎片依舊溫潤內斂，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唯有窗邊幾案上，一隻盛滿清水的琉璃盞中，水麵倒映著暖閣內的景象——那倒影中，碎片光滑如鏡的表麵，似乎極其短暫地……映出了一隻……冰冷、漠然、毫無感情的……巨大眼睛的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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