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穆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水麵之上那獨有的、略顯幹燥與清新的空氣拂過他的麵頰，讓他因激動而略微加速的心跳平複了些許。他望向身前那些自己細心搜集而來的音律貝殼，它們形態各異，色澤溫潤，有的形如小巧的螺塔，有的則像微縮的扇麵，靜靜地躺在麵前的貝殼座上。
    他先前為孕魚演奏過，那份初次嚐試的生澀與緊張已消減不少，此刻心中更多的是一種想要分享的純粹渴望。辭穆伸出左手，修長而略顯蒼白的手指，帶著常年練習樂器而磨出的薄繭，捏著骨棒輕柔地虛懸在那些音律貝殼之上。
    他首先選擇的是《夢中的婚禮》。
    細棍落下，輕叩在一枚月白色的海螺殼上，發出一串清越如水滴落入幽潭的音符。那旋律溫柔而繾綣，帶著一分悵惘，從他的指尖緩緩流淌而出。
    單手演奏，無疑對技巧是極大的考驗，但他專注地凝視著貝殼，左手的手指在大小不一、排列有致的貝殼間靈活地跳躍、敲擊、輕撫。
    勁瘦的腕上那枚紅色晶石珠子散發著幽微紅光，他整個人沉浸在樂曲所描繪的那個遙遠而美好的夢境之中。
    一曲終了，餘音似水波般蕩漾開去，久久未散。
    辭穆的指尖在貝殼上稍作停頓，唇邊不由自主地逸出一抹淺淡而真摯的笑意，那笑容驅散了他眉宇間最後一絲拘謹。
    他抬眼飛快地看了一眼九艉，對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驚歎與純粹的喜悅，像一股暖流注入他的心田，給了他更大的信心。
    隨即，他的手指再次靈動起來，這次的節奏與情緒都變得輕快了許多。
    是經典入門曲《致愛麗絲》，彈這些曲子也是想給人魚一個印象，這些曲旋律優美簡單，學起來也快。
    那段家喻戶曉的旋律，通過這些海洋的造物，演繹出一種別樣的清脆與靈動。
    音符們仿佛化作了頑皮的彩色小魚，在水中歡快地追逐嬉戲。
    他彈得很開心，那份發自內心的愉悅幾乎要從他那雙清澈的眼眸中滿溢出來，臉上的瘢痕在這樣的喜悅中似乎也不再那麽引人注目，反而為他專注而生動的神情增添了幾分獨特的、令人過目難忘的魅力。
    他把每一個音符都敲擊得清晰而連貫，絲毫不見滯澀。
    最後，他選擇了一首他認為最能貼近這些海洋生靈的曲子《海之精靈》。
    指尖下的音律貝殼發出的聲音空靈而悠遠，帶著深海的靜謐與浩瀚。時而如微風拂過海麵，泛起層層晶瑩的漣漪；時而如深海的暗流，沉靜中蘊含著磅礴的力量；又時而像遠處傳來的鯨魚的歌聲，悠長而神秘。
    他微微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水光下輕輕顫動，身體隨著旋律的起伏而輕微搖擺，完全投入到樂曲所營造的廣闊無垠的意境之中。
    盡管隻有一隻手在演奏，但樂曲的連貫性絲毫未受影響，音符與音符之間銜接得天衣無縫，流暢而自然，如同呼吸一般。這已不僅僅是技巧的展現，更是靈魂深處對美的熱忱追求與毫無保留的釋放，那份快樂純粹而動人。
    當最後一個音符消散，辭穆的指尖撫過貝器，他不由得開始暢想。
    等這些聰慧的生靈熟悉了音階與節奏，他便可以著手教導他們合奏。
    將人魚們按照聲部分成幾個組，一些負責用厚重的大海螺敲擊出沉穩的低音，另一些則用小巧的貝殼奏響清亮的高音，剩下的則填充和諧的中音，構成樂曲豐滿的血肉……一個由人魚組成的交響樂團，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便讓辭穆的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他抬起眼，望向了他的聽眾們。
    偌大的空間裏，平日裏活潑好動的人魚們此刻都安靜得不可思議。
    他們大多蜷起身子，用自己那色澤絢麗的魚尾環抱著自己，仿佛擁抱著一個甜美的夢境。
    他們的眼睛都輕輕閉著，長長的睫毛在水光中投下纖細的影，臉上是全然的沉醉與安詳。
    就連那位之前看起來頗為英氣颯爽、名為緋麗的紅發人魚，此刻也溫順地依偎在她伴侶的懷抱裏，那雙總是帶著審視與警惕的眼眸緊閉著，嘴角卻控製不住地上揚，勾勒出一道純粹而幸福的弧度。
    辭穆的心被這片寧靜的景象徹底軟化了。
    他忽然明白了，為何這些他信手拈來的曲子能帶來如此巨大的震撼。
    或許，在遇到他之前，人魚們也曾無師自通地敲擊過貝殼，模仿過海浪與鯨歌，創造出屬於他們自己的、質樸而零散的聲樂。
    但那更像是一種源於本能的、對自然之聲的模仿與抒發。
    他們從未體驗過這樣經過精心編排、擁有完整結構與動人旋律的“樂章”。那些由人類先賢代代傳承、千錘百煉而成的經典曲譜，為他們打開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門。
    這小小的露一手，對他而言不過是再熟悉不過的練習，對這些初聞天籟的人魚而言，卻無異於一場靈魂的洗禮。
    他們被這前所未見的、係統而美妙的音樂形式徹底俘獲了。
    在所有族魚都沉浸於樂音編織的夢境時，九艉是唯一睜著眼的魚。
    他無法閉上，也不願閉上，生怕錯過辭穆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這也是他第一次，聽到辭穆彈奏如此完整的曲子。
    過去的無數個日夜，他更熟悉的是辭穆的歌聲。
    當夜色如墨，水波溫柔，他會遊到辭穆身邊，將頭枕在他的腿上，感受著那清潤的嗓音透過胸膛傳來的細微震動。
    那聲音溫柔繾綣，像是最細膩的海藻拂過心尖，總能輕易安撫他所有的焦躁。他會滿足地晃動自己長長的魚尾，任由辭穆的手指從光潤的尾鰭一路撫摸到腰際，那樣的親昵與安寧，曾是他以為的全部。
    他也曾見過辭穆擺弄這些貝殼。
    在某個午後，辭穆會伸出手，試探性地敲擊幾下，發出些不成調的零散音節。
    但那聲響總是短暫的，像被驚擾的魚群，剛一浮現便四散奔逃。
    辭穆會很快停下，指尖起，眼底掠過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黯然。
    九艉從未想過，那個總是被動而安靜，習慣藏鋒的辭穆，竟會主動地、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固執地，為他們獻上這樣一場聽覺的盛宴。
    他那總是帶著疏離的眼眸，此刻隻剩下純粹的專注與燃燒的熱情。
    九艉的心髒像是被緊緊攥住，酸澀與滾燙的愛意一並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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