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辭穆那道溫和水流的輕推下，小魚苗們的身軀不由自主地向前漂浮。它們就像一群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茫然地飄向那片由陌生身影組成的、寂靜的“森林”。
    那群特意而來的人魚們屏住了呼吸，原本緊繃的身體因為過度的期盼而微微顫抖。他們伸出手，動作緩慢得仿佛怕驚擾一場易碎的夢。
    一尾小魚苗最先被一個高大的雄性人魚用布滿陳舊傷痕的蹼掌輕輕托住。
    那人魚的鱗片是灰綠色的，黯淡無光，眼窩深陷，但當他低頭看著掌心那個吃得滾圓的小家夥時，疲憊的臉上透出感動和喜悅。
    他用沙啞得像是被海沙磨礪過無數次的嗓音，低低地、笨拙地開口“……孩子，我是……你的魚父。”小魚苗在他掌心懵懂地翻了個身，似乎對這個陌生的氣息和聲音感到困惑，但那源自血脈的聯係，讓它最終沒有掙紮，隻是好奇地用小小的蹼爪碰了碰那粗糙的指節。
    一幕幕類似的場景在幽靜的水道中上演。那些憔悴的親魚們小心翼翼地認領著自己的孩子，用顫抖的聲音低聲呼喚著伴侶為孩子取好的名字，一遍遍地自我介紹，仿佛要將所有錯過的時光都在這一刻彌補回來。
    然而，總有幾顆“種子”找不到歸宿。
    以那條黑尾小魚苗為首的一小群，在親魚們都找到了自己的孩子後，便孤零零地懸浮在水中。它們看看那些正在輕聲細語的陌生家庭，又回頭望向不遠處那個銀發的身影。那才是它們破殼後見到的第一個“親人”，是它們唯一的溫暖港灣。
    確認了自己被“剩下”後，迷茫瞬間被恐慌取代，它們猛地掉頭，不顧一切地朝辭穆衝了過去，隻想再次鑽進他那如雲霧般庇護著它們的銀發裏。
    就在這時，那群人魚中，又有幾位一直沉默著的遊了出來。他們不像那些認親的父母一般激動，神情中帶著一種沉重的敬意。為首的一位女雌性人魚，她的尾鰭缺了一大塊，臉上有一道從眼角延伸到下頜的猙獰傷疤，但她的眼神卻異常清澈。
    她沒有貿然靠近，隻是遠遠地對辭穆躬了躬身，視線落在那幾尾被九艉嚇得不知所措的孤兒魚苗身上。
    “人類，感謝您的仁慈。”她的聲音在水中傳遞，帶著一種奇異的共鳴“這些孩子……他們的雙親已經……回歸深海了。我們是他們的同族，前來代為收養。”
    她頓了頓，目光中流露出一絲驚歎“我們都聽說了……在不久前的磷蝦狩獵中，您的魚苗展現出的勇氣和力量，是許多小魚都無法比擬的。我們從未想過，這些被送進孕魚池的孩子，還能有這樣的一天。”
    辭穆露出不解的神色，九艉則為他同聲翻譯。
    女人魚解釋道“雙親在深海中失蹤或亡故，無人守護的魚卵很難自行破殼。為了保住血脈，我們會將它們送入溫暖的孕魚池，那裏的水流能維持它們的活性，不至於死去。但……也僅限於此了。它們無法孵化，無法成長，被默認是……廢魚。是幾乎被遺忘的、沒有希望的存在。”
    她的話語裏充滿了苦澀，但看向辭穆時，又變為了深深的感激“可是您，卻讓它們都破殼了。不僅如此，還賦予了它們連親生父母都未必能給予的強健和勇猛。您讓那些被判了死刑的血脈，重新燃起了希望。”
    聽完九艉的解釋，辭穆怔住了，他低頭看著那幾尾正可憐巴巴望著自己的小魚苗，心中百感交集。
    他一直以為自己隻是在無聊地養魚，卻沒想到，在一些深海居民的眼中，他竟無意中扮演了救贖者般的角色。
    那位傷疤人魚緩緩遊向那隻領頭的小黑魚苗，她的動作輕柔，眼神中充滿了憐愛和悲傷。
    “小家夥，”她輕聲說“你的父親，曾是我的摯友，是族裏最勇猛的戰士。我答應過他，會照看你。看，你和他一樣，有著永不退縮的眼神。”
    小黑魚苗呆呆地看著她，黑豆似的眼睛裏水光閃動。
    它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有。
    但那雌性人魚身上熟悉而又遙遠的氣息，讓他不再試圖逃跑。
    他伸出小小的蹼爪，遲疑地，輕輕地，觸碰了一下人魚伸出的爪尖。
    幽藍的水光中，那些失而複得的家庭成了一座座溫暖的島嶼。
    寬大的蹼掌將孩子護在掌心，用顫抖的低語一遍遍呼喚著那個在心中默念了無數次的名字。
    辭穆靜靜地看著，那些他從未擁有過的，甚至不敢奢望的畫麵，此刻正毫無保留地在他眼前上演。
    那些溫柔的注視，那些珍重的懷抱，他不由得想起被背叛和遺棄填滿的過往。
    眼眶猝不及防地發熱，視野也跟著模糊起來，一顆晶瑩剔透的小氣泡掙脫了他的眼角，顫巍巍地向上浮去。
    他猛地晃了晃頭，仿佛想把那份不屬於自己的感動和刺骨的孤寂一同甩掉。
    他轉過身，不再去看那些溫馨的場景，毫不猶豫地將臉埋進了身側那個堅實的腰腹間。手臂用力環住九艉，指尖深陷進對方冰涼卻充滿力量的肌理之中，像一個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不需要言語，隻想暫時躲進這個由冰冷鱗片和強大心跳構築的庇護所裏。
    九艉的眼眸此刻正倒映著那些親昵的魚群。他何嚐不明白那種感覺？
    在廣闊無垠、危機四伏的深海中，他也是獨自撕咬著、掙紮著長大的。親情對他而言，其實也很遙遠。
    他從沒有問過緋麗原因，等他吃過同伴的心髒後，再想問時，已經有了辭穆。有他就夠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人類身體的輕微顫抖，那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脆弱。
    九艉垂下眼簾，平日裏冷漠的臉上，線條竟不自覺地柔和了些許。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緩緩地收緊了懷抱，用自己的肌裏和力量，為這個同樣被世界拋棄過的靈魂，築起一道沉默而堅固的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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