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尼指了指那張床，示意苗苗可以睡在上麵。苗苗好奇地爬上去，用手按了按。床墊柔軟得不可思議，整個人都陷了進去，這種懸空失重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就像被什麽巨大的水母包裹住一樣。他皺著眉，迅速地從床上爬了下來。
    相比之下，地上那張厚厚的、織著繁複花紋的動物毛皮地毯，反而讓他更有安全感。那觸感堅實而溫暖，讓他想起了被陽光曬暖的沙灘。他毫不猶豫地走到地毯的一角，像隻小動物一樣蜷縮起身體，將臉埋進柔軟的皮毛裏。
    隻要那個叫科萊的家夥不硬拉著他睡到那張奇怪的床上，他就很高興了。苗苗迷迷糊糊地想著，鼻尖蹭著地毯，很快就帶著滿嘴的甜味和一身的疲憊，沉沉睡去。
    在沉沉的睡夢中，宮殿裏奢華的香料氣味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熟悉而親切的鹹腥海風。身下厚實的地毯仿佛化作了被陽光炙烤得暖烘烘的沙灘，烙著他背部的皮膚，是一種令人安心的溫度。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刺目的日光讓他不適地眯了眯。眼前不再是冰冷華麗的寢宮，而是一片無垠的蔚藍。海浪輕柔地拍打著沙岸，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是他最熟悉的搖籃曲。
    就在不遠處，一個銀色長發的身影逆光站著，海風吹拂著他柔軟的發絲和衣擺。苗苗的心髒猛地一跳，那背影他至死也不會忘記。
    “辭穆爸爸！”他試探著叫了一聲，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顫抖。
    那人聞聲轉過身來，臉上沒有了那道猙獰的紫色瘢痕，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俊美溫潤的臉龐，正對他露出世界上最溫柔的笑容。他向苗苗伸出了雙臂，那雙曾經失去了一隻的手臂，如今完好無損，正為他敞開一個溫暖的懷抱。
    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苗苗，他像一顆出膛的炮彈，手腳並用地從沙地上爬起來，赤著腳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撲了過去。
    “爸爸！”他放聲大喊，聲音裏混雜著人類的語言和人魚尖銳喜悅的啾鳴，他一頭紮進辭穆的懷裏，緊緊抱著他的腰，用力的拿頭頂辭穆的肩膀：“苗苗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辭穆溫柔地笑著，一下一下地撫摸著他柔軟的深棕色頭發，那溫暖的掌心讓苗苗幾乎要落下淚來。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道熟悉的、極具壓迫感的視線。苗苗從辭穆懷裏探出小腦袋，果然看見九艉正懶洋洋地斜倚在一塊被海水衝刷得光滑的礁石上。長發在陽光下像流動的火焰，一雙紅眼淡淡地注視著他們，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可苗苗一點也不怕。他仰起沾著沙粒的小臉，對著九艉的方向，發出了一聲響亮而快樂的啾鳴，然後大聲喊道：“我也想九艉爸爸！”
    九艉的眼皮懶懶地掀動了一下，算是看到了他的熱情，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低沉而隨意的“啾”，權當是回應了。
    得到兩位爸爸的回應，苗苗心滿意足地又把臉埋回了辭穆的懷裏，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那混合著海鹽與陽光的安心氣息。
    辭穆蹲下身，與苗苗平視。他伸出手指，輕柔地擦去苗苗臉頰上在宴會裏沾上的、已經幹涸的奶油漬，動作無比珍視。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疼愛與一絲憂慮：“我和九艉去找你，可是一直沒找到，你去哪了我的寶寶？”
    辭穆的問話像一滴水珠落入平靜的湖麵，在苗苗的夢境裏漾開一圈圈漣漪。眼前的海灘，溫柔的父親，慵懶的九艉，都隨著這圈漣漪開始扭曲、模糊。那片被陽光曬得暖烘烘的沙地，漸漸變回了幾個月前的模樣，帶著午後潮濕而微涼的觸感。
    那一天，他正和一群海豚在近海的浪濤裏追逐嬉戲。他像一條真正的魚，從水中猛地竄起，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又“噗通”一聲紮進蔚藍的海水裏，引得海豚們發出一連串喜悅的“唧唧”聲。陽光將海麵照得波光粼粼，也把他濕透的深棕色頭發曬成了更淺的茶色。
    就在他仰麵躺在水上，任由海水托著自己漂浮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一抹不屬於海洋的暗色。他好奇地翻身遊過去，發現那是一塊斷裂的船板，一個人類趴在上麵，早已不省人事，半張臉都浸在水裏，隨著波浪一起一伏。
    苗苗想起了辭穆爸爸。爸爸也是人類，他曾告訴過苗苗，人類在海裏非常脆弱。於是，他毫不費力地將那人拖到了沙灘上。他學著辭穆曾經救助擱淺海豚的樣子，用力按壓那人的胸口。幾口鹹苦的海水從那人嘴裏吐出後，他終於悠悠轉醒。
    那是個麵容憔悴的男人，嘴唇幹裂，看到苗苗後，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豔，隨即是巨大的狂喜和急切。他掙紮著坐起來，用一種苗苗從未聽過的語言飛快地說著什麽，神情激動，手舞足蹈。苗苗歪著頭，茫然地看著他，淺棕色的眼睛裏滿是困惑。他隻能聽懂辭穆爸爸的語言和人魚的啾鳴，這個人類的“噪音”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見他聽不懂，那人急得滿頭大汗，但很快，他想到了辦法。他用手指蘸著海水，在濕潤的沙灘上畫了起來。他先是畫了一艘巨大華麗的船，然後在船上畫了一個戴著王冠的小人，又在旁邊畫了許多沒有王冠的小人。接著，他畫了巨大的風浪和閃電，把那艘船打得四分五裂，所有的小人都掉進了水裏，四散漂流。
    苗苗看懂了。他指了指那個畫裏戴王冠的小人，又指了指那個侍衛。侍衛拚命搖頭，然後指著自己，又指了指一個沒有王冠的小人，最後，他的手指顫抖地指向了茫茫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