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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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視線最先捕捉到的是一抹不屬於這片灰敗天地的顏色——那是一頭在陰沉天光下流淌著光澤的白色長發。一個男人正抱著個孩子,安靜地縮在樹根的陰影裏。那男人側臉的輪廓精致得,額角處還生著一對小巧而優美的、如同紅玉雕琢的長角。年輕人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樣奇異而又和諧的樣貌。
然而,當他的目光從那對父子身上移開,落到他們身旁的第三個人身上時,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間凝固了。
那人隻是隨意地靠坐在樹根上,似乎正在出神地望著遠方翻湧的灰色海麵。察覺到有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緩緩地、近乎慵懶地側過了臉。
就在那一瞬間,年輕人覺得整個世界都失聲了。
隻剩下那一張臉。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描繪的、奪魂攝魄的美。五當他看過來時,連頭頂那掙紮著穿透雲層的微光,似乎都自慚形穢地黯淡了下去。
“哐當——”
年輕人手裏的鐵皮水桶脫力地滑落,砸在濕軟的沙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裏麵剛撿到的幾隻扇貝和海螺滾落一地。他的臉上此刻寫滿了前所未有的駭然與迷茫。他張著嘴,胸膛劇烈地起伏,卻隻能從喉嚨深處擠出幾聲不成調的、意義不明的音節:“啊……啊……”
辭穆有心想和他攀談,但他看出了對方正處於極度的震驚之中,便耐心地等待著。他輕輕拍了拍懷中苗苗的後背,孩子睡得正沉,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年輕人終於眨了眨幹澀的眼睛。他的視線遲鈍地從九艉那張令人失魂落魄的臉上移開,艱難地、一寸寸地挪到了抱著孩子的辭穆身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帶著鹹濕的海風,像是要把自己的魂魄重新吸回胸腔。他彎下腰去撿拾那些扇貝,辭穆覺得時機到了。他看著對方那張年輕卻寫滿滄桑的臉,斟酌了一下,然後用相對通用的荷蘭語,溫和地打了個招呼:“你好?”
黑皮年輕顯然聽懂了,馬上做出回應,但口音有些重:“你好,幸運的遊客。”
辭穆心中一鬆,能溝通就好。他朝著年輕人露出無害的微笑,再次用荷蘭語問道:“冒昧問一句,請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裏?”黑皮年輕人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他抬起手,不是指向某個方向,而是在空中劃了一個悲涼的半圓,將這片狼藉的沙灘、遠處灰色的海、以及頭頂陰沉的天空都囊括了進去。“這裏沒有名字。或者說,它曾經的名字,已經被大海吞下去了。”
他的荷蘭語帶著濃重的口音,他蹲下身,將滾落的扇貝和海螺一個個撿回半舊的鐵皮水桶裏,動作恢複了先前的利落,但辭穆能感覺到,他緊繃的背脊尚未完全放鬆。
“我們腳下這片沙灘,以前隻是我們島嶼的邊緣。”年輕人站起身,目光投向遠方那片仍在翻湧的海麵,眼神悠遠得像是在追憶一個逝去的夢。
“我的爺爺說,他小時候,從這裏走到島嶼的另一頭,需要整整一天。現在……現在隻剩下這麽一點了。”他的聲音裏沒有太多的悲傷,更多的是一種被現實磨礪出的平靜,一種接受了最壞結果後的麻木。
辭穆抱著懷中溫熱的苗苗,輕聲問道:“那你們……一直都住在這裏嗎?”
“年輕人不是。”他搖了搖頭,黝黑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複雜的、近乎於自嘲的笑意。“我們得出去找活路。不然,光靠這片沙灘,我們所有人都會餓死。”他拍了拍停在不遠處水中的那艘小艇,引擎的外殼上還沾著嶄新的油汙。“我租了這個,給外麵的人送貨,也為村裏帶回這些。”
他的視線轉向那片正在飛速成形的簡陋營地,村民們的呼喝聲和敲打聲匯成一股頑強的生命交響曲。辭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位拄著斷木的老村長正在指揮著幾個男人固定一根主梁。
“他是我的叔叔,也是村長。”年輕人輕聲說,語氣裏有尊敬,也有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無奈:“每次風暴過後,我都會帶這些東西回來。塑料布、防雨布……下次風暴來臨,它們又會被撕碎,然後我再帶新的回來。”
這循環往複的徒勞讓辭穆的心頭也感到一陣沉重。他能想象,這個年輕人駕著小艇,在現代化的港口與這片被遺忘的角落之間穿梭,一邊是堅固的鋼鐵與水泥,另一邊卻是用塑料布和祈禱對抗自然的家園。
“為什麽不……離開這裏呢?”辭穆斟酌著詞句,小心問出了這個最關鍵的問題。
“我也想!我們所有出去的年輕人都想!”他很沮喪:“我們可以去港口打工,我們可以住進不會被風吹走的房子裏!可是他們……”
“老人們不願意走。他們說,祖祖輩輩的靈魂都還留在這片海裏,葬在被淹沒的土地下。他們說,離開這裏,就等於拋棄了祖先,會變成沒有根的遊魂。他們寧願……寧願被下一次風暴卷進海裏,和祖先們團聚,也不願意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年輕人說完,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那口氣息在微涼的空氣裏化作一團白霧,旋即消散。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赤裸的、踩在濕沙上的雙腳,像是在看一種無法掙脫的宿命。這片死亡之地,是家,也是墳墓。
辭穆沉默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能理解那種故土難離的情感,也更能體會這個年輕人肩上扛著的、想要拯救族人卻又無能為力的沉重負擔。
過了片刻,他才用手掌胡亂地抹了一把臉,聲音沙啞地打破了沉默。“抱歉……我說得太多了。我的口音很重,你大概沒聽明白。”
他抬扯動嘴角,做了自我介紹:“我叫阿布。”
辭穆靜靜地聽著,用同樣溫和但清晰許多的荷蘭語回應道:“我叫辭穆。”
他看著阿布那張年輕卻飽經風霜的臉,順著對方的話往下說:“阿布,能告訴我這裏最近的集市或者港口在哪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