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贈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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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祭酒本來是想著等著林彥秋一起吃晚飯,奈何等待的時間竟然如同漏刻般漫長。食盒裏的羹湯已經拿去溫了三回,他好幾次想再派小童去催促,終究還是按捺住了性子。
    那不滿如春草般在心底悄然滋長。
    銅鏡前的燭火搖曳,張祭酒雖對著《山海經》卻心不在焉,目光在書卷與院門間徘徊不定。
    “莫非出了什麽變故?還是墨卿對今日安排心生不滿?”張祭酒這般想著,掌心竟滲出些冷汗。
    院門處傳來三聲篤篤輕響,小童趿著木屐碎步奔去開門的當口,張祭酒抬頭瞥了眼簷下銅漏,正是戌時三刻。
    林彥秋自從肖娘子暖閣起身時,雙腿尚有些發軟。回想方才情景雖荒唐,他卻無半點懊悔。這兩年伴在張祭酒身邊,規矩得像褪了色的墨畫。歸途中在馬車裏琢磨過諸多說辭,最後索性打定主意直言不諱。即便此舉會落得個輕浮之名,他仍覺不虛此行。若時光倒流,見著肖娘子那半掩春光的襦裙,他仍會如餓狼撲食般上前,這正是青春的本真模樣,做了便不後悔。
    當一身酒氣的林彥秋踏進書房時,張祭酒懸在半空的心陡然沉落。銅漏聲滴答作響,他望著弟子那被夜風淩亂的發冠,突然覺察到自己這些年來的苛責竟如春蠶吐絲般層層裹縛。從初見時為故友遺孤的憐惜,到如今望其成器的期許,那嚴苛已非單純的提攜,而是長輩對晚輩的殷切。
    望著林彥秋寬袖下微顫的肩頭,張祭酒忽而想起他不過弱冠之年,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自己卻總以“少年老成”為圭臬,將滿腹經綸強灌其身,恰似農人揠苗助長,徒增疲弊。
    “可曾用過晚膳?”張祭酒輕撚銀須,嗓音裏泛起從未有過的溫煦。林彥秋望著那張素日冷峻的麵孔此刻竟籠上靄靄暖意,想起平日裏師父總在月白風清時敲碎他遞上的奏章,嚴苛得仿若寒霜。
    今日這般寬待,倒叫他一時錯愕。
    “時辰雖晚,這熱湯還能暖胃。”張祭酒親自起身添湯,寬袍大袖掃過案幾,濺起幾星湯汁。林彥秋垂目看著那雙曾批閱無數奏牘的手,喉頭發緊。他本想解釋那兩個時辰的耽擱,見師父眉間霜色已散,終究隻將那“誤入桃源”的荒唐事咽回腹中。
    兩人對坐於烏木雕花食案前,青瓷碗中的粟米粥泛著冷光。張祭酒的玄色深衣褶皺裏藏著月色,林彥秋的藕荷色襴衫則沾染了酒肆的煙火氣。銀箸在漆盤上劃出細碎聲響,待最後一粒粳米落碗,兩雙筷子幾乎同時擱置。
    “隨我去東廂書房。”張祭酒的聲音裹著沉香木的暖意,令林彥秋眉間皺起的川字紋愈發深了。他知道師父素日裏喜怒不形於色,可此刻這過於平和的語調,倒叫人捉摸不透。
    書房案幾上橫陳著一卷素綾,張祭酒將那蓋著朱印的文憑輕輕推至少年身前。綾麵墨字分明寫著“國子監肄業”,卻無半點答辯過的痕跡。林彥秋喉結微動,想起師父身居祭酒之位,朝中多少士子的功名皆由其一言而決,這區區文憑不過案牘勞形間的事。
    見弟子隻微怔片刻便斂去神色,張祭酒暗讚其心性。
    當年他與董太師約定,將這少年送入國子監,本為報答舊日恩情,也盼其在京城開闊眼界。如今想來,倒不知是成全了他,還是誤了他。若任其在鄉野潛心治學,或許也能成就別樣風流。
    書房內沉香嫋嫋,烏木雕花書案上鋪著張祭酒親筆謄寫的文書。他身著玄色深衣,腰間玉帶垂著流蘇,將那蓋著尚寶司朱印的綾絹推至林彥秋身前:“太學肄業文書已下,汝將赴江南道桐城縣任主簿。董太師有言,仕途險遠,此後須憑己力。當日你既未駁回董太師之安排,便當視作自願入仕。老夫與董太師皆不會過多幹預,但凡不違官箴之事,老夫自會周全。行期自定,老夫遣人送你。吏部調令已備好,到時可攜歸休憩數日,莫要太久。新任江南道巡撫劉青的拜帖已發,到任後徑直尋他即可。至於具體差遣,董太師應早有安排。”
    話雖含蓄,卻字字珠璣。
    林彥秋頷首作揖,故作灑脫:“弟子不知何日方能回京,師父還有何教誨?”
    張祭酒聽出少年語中眷戀而非怨懟,眉間舒展:“江南距京師船行不過半月。閑時若思歸,隨時可返。你年少氣盛,日後為官務必謹言慎行,切勿因有靠山便鋒芒畢露。為官之道,當以正大光明為本,雕蟲小技或可逞一時之快,終難成氣候。若能秉持清正自守、心係百姓之心,必能穩立仕途。”
    月白紗幔外傳來更漏聲,林彥秋起身時帶落案幾上的端硯,墨汁洇染了半卷《貞觀政要》。張祭酒望著少年腰間未及解下的酒葫蘆,忽覺這離別前的沉默,竟比往昔任何一次訓誡都更具分量。
    書房內油燈如豆,張祭酒靠在紫檀太師椅上,玄色深衣的寬袖垂落如瀑,玉帶流蘇掃過青磚地麵。林彥秋欲言又止,目光掃過烏木書案上那本《周易新注》,封皮的灑金雲紋在燈下泛著幽光,那是師父近年耗盡心血的注疏。他輕輕捧起書冊,藕荷色襴衫的寬袖遮住微顫的手指:“弟子隨侍師父兩年,此書便作留念吧。閑時展讀,如聆教誨。敢請師父賜字。”
    張祭酒半眯著眼,透過燈影見少年神色如常,忽而失笑:“你這促狹鬼。”
    這兩年來,林彥秋從未在自己麵前這般“討巧”。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弟子並非如表麵那般木訥,那些隱在寬袖下的心思,恰似桐城派文章的“遠神近致”。
    烏木書案上,張祭酒援筆濡墨,小楷端然落紙:“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周易》乾卦的警句在燈下暈開墨色波紋。林彥秋望著那剛勁的字跡,想起師父素日裏總說“年少不可恃才傲物”,此刻又借《易》語提醒自己戒驕戒躁。他將書冊貼身收好時,聽見紗窗外傳來更漏聲,月光正透過雲母窗紙,在兩人影子上灑下薄霜。
    月色如水,張祭酒的烏木書架在燭光下投下斑駁陰影。林彥秋起身作揖欲退時,張祭酒輕咳一聲喚住他:“且慢。”說罷轉身從烏木書架上抽出一本素綾封麵的線裝書遞來:“此書雖非正統,然其中權謀之術或可資借鑒。”
    林彥秋接過書冊,封麵上“閱文錄”三字以朱砂寫就,翻開第一頁赫然寫著:“此可以為術,不足為道。”筆跡剛勁,正是師父手書。術者,權宜之計;道者,立身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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