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文已央劉青將你的任命轉去桐城府衙。”
    董仲達渾不在意林彥秋那冷淡麵容，從袖中取出疊好的紫綾帖子，“太學需兩月後方開學。這朝堂風雲變幻，你既入仕途，早些去府衙見習為好。”
    林彥秋隻應了單音節的“諾”，卻教這位四品縣尊麵上浮起狼狽的嫣紅，連手中折扇都拍得簌簌作響。
    待那喜悅漸漸斂去，董仲達才又正色道：“前年本欲接你母親進府，奈何她說未得你應允不肯挪步。今日我再表此意，你那邊的差事我已妥當安排，隻待墨卿一句話。”
    張氏慌得雙手交握成十字，左手攥著董仲達溫熱的指節，右手緊攥林彥秋微涼的虎口，指腹傳來的顫抖如同三月寒塘的漣漪。少年盯著那行雲流水的字跡出神，周身氣韻竟與懷中《論語》暗生呼應，恍若朝堂之上那些執圭跽坐的清貴郎官。
    馬車緩緩行進，車廂內靜謐無聲，唯聞車輪碾過青石路的“咯吱”輕響和馬蹄叩擊石板的“噠噠”韻律，仿佛時光都被染上了古樸的色澤。
    林彥秋陷入深深的自責，意識到兩年前自己否定了母親的提議，如今想來，是否太過於自私？他思索著，作為一個兒子，理應為母親的幸福著想，而非僅僅為了自己的自尊心，讓母親陷入孤單。
    此時，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沉默片刻後，林彥秋抬頭，微微一笑，輕聲說道：“這是你和母親之間的事，隻要母親願意，我並無異議。我的原則是，隻要母親開心，我都支持。”
    這簡單的話語，卻如同春風化雨，讓車廂內的氣氛瞬間變得輕鬆。
    董仲達心中泛起波瀾，暗自欣喜於林彥秋的成熟，卻隱忍不發，隻是微微頷首。一旁的隨從機敏地察覺到氣氛緩和，輕聲詢問：“大人，是否給祝文大人傳信，安排明日會麵？”
    董仲達並未立刻應答，而是側目看向林彥秋，觀察著他的反應。林彥秋心中暗讚此隨從的機敏，腦海中閃過一絲念頭：“難怪董仲達會帶他同行。”
    然而，他旋即正色道：“不必了，我更願憑借自身能力，在仕途上有所建樹。”
    董仲達聽聞此言，心中湧起一股自豪。他本想誇讚林彥秋“不愧是我的兒子”，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而笑道：“就依你的意思辦。”
    這簡短的話語，飽含著對林彥秋的讚許與尊重，也預示著父子關係的微妙轉變。
    馬車行進間，氛圍漸趨和緩，旅途也變得輕快起來。 不知不覺間，一行人已抵天南客棧。隨從急忙先行下馬車，開啟車門，來到預先安排妥當的房間，張羅好茶水後，悄然退出，順手帶上了門扉。
    待光線充足，林彥秋才有機會細細打量董仲達。雖說董仲達看似年富力強，但歲月仍在他臉上留下痕跡，耳邊零星白發，暗示著其在官場浮沉背後的艱辛。
    董仲達心情大好，不避林彥秋，一直握著張氏的手，目光始終聚焦在林彥秋身上。
    “對了，老爺子傳信來話，稱齊家有位適婚孫女，甚佳。還提及是你外祖父當年訂下的婚約。”
    林彥秋聞言，心生疑惑，覺得此事頗不合常理。外祖父絕非追逐權貴之人，怎會訂下這般婚約？雖心存疑慮，但他未便直接向董仲達發問，轉而看向母親，希冀從她那裏得到解釋。
    張氏含笑說道：“這都是陳年舊事了。當年你外祖父有恩於齊老將軍，齊老將軍自流放平反之後，定要與咱們結親家。你外祖父被他纏得無奈，便隨口應下，隻道日後再看。那時我在京城求學，那齊將軍的長子卻常來相擾。後來……後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最近不知怎的，齊老將軍又打聽到你，幾次遣人捎信提這舊事。我對他說孩子已長大，自有主意，何必強求？他還一個勁兒誇他孫女，說貌若天仙，還說日後定教孫女來見你，隻道你見了定會中意。”
    林彥秋這才明白，原來是這般情形，心下並不在意，笑道：“這事日後再議，我現下才多大？哪有心思談情說愛。再說了，如今的姑娘家大都現實得很，我若沒有一番事業，人家未必看得上。”
    此言本是他婉轉推拒，不想董仲達聽了，卻會錯了意，開懷大笑道：“說得好！‘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大丈夫何患無妻？”
    口中雖如此說，董仲達心裏還是有些許遺憾。他思忖著，今後朝堂之上，兵部那一派的態度怕是有些難測了。但轉念一想，與林彥秋今日對自己的認同相比，這些都隻是小事罷了。
    一家三口在融洽的氛圍中暢聊至深夜，董仲達似乎有無盡的話題，其中多為官場經驗之談。其口才出眾，結合諸多實例，講述生動，林彥秋也聽得十分專注。這些話，若非親近之人，絕難從董仲達口中得知，皆是他多年為官的心得。
    董仲達講，林彥秋聽，張氏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是當晚最欣慰之人，笑容始終洋溢在臉上。不知何時，林彥秋抬頭望向牆壁上的更漏，發現已至深夜子時。他連忙說道：“夜深了，該歇息了。”
    董仲達意猶未盡，搓了搓手道：“也好，你趕路疲憊，早點休息為好。”
    隨後，他對隨從吩咐道：“你帶墨卿去歇息。”
    林彥秋起身，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董仲達仍握著張氏手的場景。張氏試圖抽回手，奈何董仲達握得緊，她未能如願。
    此刻，張氏臉上泛起羞澀，林彥秋看在眼裏，感慨萬千，覺得今日的決定無比正確，母親仿佛因這份情感滋潤而更顯年輕。
    這一夜，林彥秋睡得極為安穩。
    次日醒來，已是辰時。
    他本想招呼母親，卻想起昨夜母親與董仲達的溫馨場景，不由會心一笑。他取出紙筆，留下便條：“兒去尋友敘舊，汝等好生歇息兩日。”
    隨後便獨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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