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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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桐城縣衙大堂內透出一縷昏黃燭光。
    知縣範友祺束著青色官襴,胸前緋紅補服襯得麵色愈發蒼白。此時正是臨時堂會的尾聲,窗外細雨敲打芭蕉葉,殿中禦香爐裏將盡未盡的龍涎香,嗆得人連打噴嚏。
    “範友祺大人主政桐城,清河至赤山的新堰歲修工程確有功績。”縣丞祝文將竹簡在案上輕輕一叩,“若非範友祺大人屢次在僉事堂上駁斥戶曹的漕糧撥付,又在吏部批文上力阻佐貳官的補缺……”他眼尾的魚尾紋在燭火下漾起冷光,“本官倒也樂得做個睜眼瞎。”
    青磚地上突然傳來瓷片碎裂聲。
    範友祺起身得太急,撞翻了身邊的琉璃茶盞,殷紅的普洱茶汁順著魚鱗紋地磚滲入縫隙。內堂侍立的文吏們下意識屏住呼吸,唯獨東側班首的三位同知僵在原地,許雲卿的圓領袍衫上緋色官絛未係,沈士鈞的襆頭歪斜遮住半邊眼睛,唯有鄭良玉正扶著棗木椅背,朝他遞了個極快的眼色。
    範友祺踩著官靴上的茶漬,踩得地磚發出“咯吱”聲響,衣擺掃過朱漆案角的鎏金銅獸。內堂香案上的水沉香忽然爆開一朵白花,滿室煙嵐中,他緊攥著的素綾手帕上,暗紅的剔犀帶鉤硌得掌心生疼。
    吳城工部司匠司的官轎依舊停在賈氏染坊的磚牆大門前,像一頭困在籠中的凶獸。朱漆大門緊閉,著十幾個染坊工人攥著染布的木棍探出頭來,眼神遊移不定,卻掩飾不住嘴角的怯意。
    馬車車廂內,張思掀起藕荷色蟬翼紗簾,露出雲鬢間一支玉簪:“墨卿,適才那陣仗實在凶險,若非我提前安排捕快護駕,那群潑皮怕是要亂棍打出事端。”她的聲音裏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軟糯,卻掩不住一絲嗔怪。
    林彥秋斜靠在胡桃木靠背椅上,手中把玩著的折扇“啪”地一聲合起:“無礙,那賈少明不過是個賈人,平日裏慣會用銀子買些聲勢,真要鬧出人命官司,這染坊怕是要易主了。”
    他修長的手指輕點窗欞,望著外頭捕快們身上的皂色直裰:“何況本官今日帶了吳城工部司匠司的同僚一齊來,我瞧著一並前來的餘勇,他那副利落做派,倒叫人想起刑部的仵作。”
    張思神色一動,忙從隨身竹編小篋中取出一方素絹:“既是如此,這奏報文書該著重表秦守正、高德二人攔車之功。”她提筆蘸墨,蠅頭小楷靈動似飛:“下官雖為女子,卻也深知禦下之術,當以功賞罰明......”林彥秋的目光掃過她腕間半隱的金錯蘭紋鐲,忽而淺笑道:“張大人這字,倒比朝中不少翰林寫得還要清麗。”
    餘勇踩著青磚地快步迎上:“林大人,染坊後院的刺槐林枯萎了三成有餘,定是染料廢水滲入地脈所致。”他從腰間荷包裏掏出個青瓷小罐:“待會兒回衙門,叫仵作把這水樣拿去驗,不出兩日便知分曉。”林彥秋點頭應允,卻見對街茶樓的二層窗欞後探出個灰袍身影,那是刑房副主簿陳嘉尚的隨從,正鬼鬼祟祟往袖筒裏塞著什麽東西。
    馬車轆轆啟動時,張思透過車窗望著林彥秋肩頭落下的日光:“聽聞刑房這位陳大人是宋郎中的人......”林彥秋漫不經心地整理著腰間魚袋:“官場如染坊,官職越大,越要防著浸染了別家顏色。”
    範鵬這次怕是逃不過一劫了。
    前夜亥時將近,黃二狗子領著個豆蔻少女闖進醉仙樓雅間,那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竟被哄騙著服了兩粒逍遙散。偏生三爺那沒良心的,為了討好範鵬,竟把藥性發作的少女送到範鵬的廂房。早已醉眼迷離的範鵬衝上去便摟住佳人,逍遙散的烈性讓屋內一片混亂,三爺、黃二狗子等人竟也跟著湊趣。
    正當眾人醉生夢死之際,刑房的柳捕頭帶著官差踹開烏檀木門。
    當時小娘子尚在迷蒙之中,隻覺下腹劇痛難忍。待到縣衙刑房的硬板床上躺了半宿,天剛蒙蒙亮時,便見那少女蜷縮在地,雙手捂著下身哀嚎。看守的衙役過來查看,才見少女的月白襦裙下竟淌出一灘血跡。
    待到縣衙醫正診視,竟說是因暴行導致的血崩,需即刻救治。
    柳捕頭連忙安排轎夫將人送往城中最有名的張太醫,同時派人飛馬報信給少女的外祖家。那劉家得知外孫女生死不明,登時在太醫館哭鬧不休。幾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直奔縣衙擊鼓鳴冤,要求嚴懲凶犯,更開出了十萬兩白銀的天價索賠。
    本就棘手的案子又因少女生辰八字的揭露雪上加霜,這可是未及笄之年的幼女,離及笄之年尚缺三月。即使先前搜出的迷藥尚可由三爺的小弟頂罪,這樁摧殘幼女的命案卻無論如何也洗不清了。捕快衝進廂房捉人時,範鵬正赤身裸體地蜷在雕花架子床角落。
    如此驚天巨案怎敢隱瞞?
    刑名副師爺陳嘉尚連夜將狀紙呈給宋遠道。宋遠道批過朱批後,陳嘉尚按例呈報給桐城縣丞祝大人。因涉事者是範友祺知縣的獨子,範友祺知縣隻能避嫌不參與審案。
    範友祺午時踏入府邸時,廳堂裏早被布置得一片狼藉。楠木香爐裏殘香嫋嫋,三爺那身皂色夾衫上蒙著灰塵,正蜷在八仙桌旁的大木椅上打盹。刑房的皂隸傳話,三爺這回倒算個爺們,把私藏迷藥的事攬了個幹淨。眼下算明白了,範公子進了牢城營,他這附骨之疽還能瞅著活路?哪怕將來蹲幾年大牢放出來,範府還能不拋幾匹緞子、散幾兩銀子?
    正思量著,外頭忽地傳來一陣亂哄哄的哭聲。
    範友祺挑簾望去,隻見四間耳房的長輩們早候在垂花門前。
    兩個老太太撲簌簌淌著淚,手裏攥著佛珠,口中直喚“我的兒啊”。
    蘭氏立在中間,青絲高綰的發髻歪了半邊,青綢褙子上繡的玉蘭被淚水洇得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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