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思量

字數:3293   加入書籤

A+A-


    柳絮紛飛的暮春時節,墨綢長衫的書生林彥秋帶著兩位胭脂未褪的青樓女子踏入臨江酒樓。青磚黛瓦間透著桐油香氣,夥計捧著的青花瓷碟裏盛著剛出鍋的溫黃酒,蒸騰的熱氣在雕花窗棱間凝成水霧。
    “小二,來兩壺龍井釀!”
    紅綃抹胸的阿月輕撫著銅鏡,發間珍珠吊墜隨著動作搖晃生姿。綢緞裹住的腰肢因熱氣氤氳顯得愈發嫋娜,唇邊的淺笑似在謀劃什麽。
    “娘子且慢。”
    素白褙子的阿池正用銀勺舀著蓴菜羹,晶瑩的耳墜與羹湯裏的薑絲交相輝映,“這桐城副知縣劉大人,整日追著咱們畫舫不放。莫非你想請他聽曲兒?”
    林彥秋的玉帶在春風中輕輕搖曳,他下意識摩挲著茶碗上的青花纏枝蓮,暖玉溫潤如昔。花樓的脂粉氣息與酒肆的煙火氣混雜,讓他想起那日巡府時聞到的硫磺火藥味。
    “罷了,還是別招惹那些官差。”他拂了拂袖間飄落的柳絮,“昨日大戲台上的《牡丹亭》,可有學得幾分?”
    阿月的銀簪溜進溫熱的海參羹裏,墨晶般的眼眸像是盛著半盞陳年女兒紅。“林大人撫著山羊胡,左一品右一品,倒不如換咱們來嚐嚐這西湖醋魚的酸甜。”
    她故意壓低聲音,把銀箸敲得叮當作響,“那日他跨過門檻時,腰間的玉佩差點就掛在我...這兒。”
    屋角的蜘蛛忙忙碌碌織著網,林彥秋把玩著發黃的絹扇,扇墜輕輕叩擊著檀木桌麵。“阿月莫要胡來,”他望著簷下燕子啄泥,“那巡按禦史的黃馬褂昨日剛在花廳亮過相,傳出去總歸不好。”
    阿池的金線繡裙掃過清潔的青石地麵,她把玩著指間的玉牌,玉牌上的蓮花細膩逼真,仿佛能嗅到淡淡的幽香。
    “林公子倒是仁心。”她輕笑著挑起一縷遊絲,“便是那箱裝滿綢緞的暗格,也抵不過公子袖中的半張折扇。”
    春風掀動了簷下的風鈴,林彥秋望著樓下踏青的行人,孩童們追逐嬉戲,老者們搖著蒲扇談天說地。
    他輕輕歎了口氣,仿佛感受到了歲月的悠長與變遷。
    林彥秋尷尬地撫了撫發髻旁的玉佩,烏木扇骨在指尖輕叩出清脆聲響。他望著簷角風鈴搖曳出的微光,忽地想起幼時在市井裏被潑了半身豬血,那塊被他死死攥在掌心的糙米餅,早已被歲月碾成齏粉。
    “小店不大,卻也清雅。”
    青磚黛瓦間,桐油燈暈把阿月的雲鬢照得泛起光暈,她藕色羅裙上繡著的並蒂蓮,隨著舉手投足搖曳生姿。
    林彥秋望著她腕間金釧叮當作響,忽覺塵世的紛擾皆化作茶盞裏的浮萍。他竟沒在她們身上尋到半點青樓的脂粉氣,隻是那隱隱透出的檀香,總叫人想起深宅大院裏被遺忘的角落。
    “林公子莫在心裏算計我們小女子。”阿池輕抿著玉露茶,素白菱衫上的暗紋似隱匿的蛇影,“這臨安城的煙雲,總比不上錢塘江的浪潮來得真實。”她將發間金釵拔下,在青石板的桌麵上輕輕劃著漣漪。
    你道這山河歲月皆是溫柔鄉?
    林彥秋望著窗外漸濃的暮色,才驚覺這所謂的善良,不過是在暴風雨來臨前,硬生生砌起的薄障。
    那箱底泛黃的舉子卷,那月前被巡撫大人隨手賞下的沉香木扇,此刻都成了諷刺的笑柄。
    他想起張思在蘭溪亭試馬時飛揚的裙裾,想起陳舒窈在長樂坊對月吟哦時的驚鴻一瞥。
    那些深閨裏的胭脂香,怎比得上這瓦舍勾欄的煙火氣?可這明明潔淨的女子,怎就與那些銅臭氣纏繞在一起?
    “罷了罷了,”林彥秋把玩著袖中藏的玉蟬,“這官場的風浪,倒叫人心底長出荊棘來。”
    他想起去年秋闈時巡按禦史的那句輕笑:“林公子的八股文,倒像是青樓女子的嬌喘。”
    月色漫過雕花格窗時,林彥秋望著自己在油燈下拉長的影子,忽然覺得那箱底的舉子卷,倒成了困住自己的蛛網。
    他想起劉坤在花廳裏涎著臉湊近阿月的模樣,想起自己刹那間湧上的殺機,那分明是潛伏在骨血裏的荒獸,被長久的規訓壓抑成暗夜裏的鬼火。
    林彥秋望著簷下新結的蛛網,手指輕撫著墨竹扇骨,烏青的扇麵上浮著幾縷遊絲:“如今身邊女子,今後能避則避罷。”
    聲音低得像是深夜川流的溪水,“多少英雄豪傑皆折於蛾眉,史冊載滿傾國紅顏的禍水嗬。”
    他想起太史公筆下褒姒烽火戲諸侯的舊事,眉間忽地生出幾縷清風明月般的釋然。
    阿池正用銀箸撥弄著盤中的蜜餞青梅,藕紅色的湘裙上滴著幾滴糖汁,像極了清明時節打濕的桃花瓣。她腕間的金鈴鐺了幾聲,仿若驚起池塘裏的鴛鴦:“林公子不知,當年在燕京勾欄巷裏,我那姐妹春桃,隻因多看了縣令幾眼,被拖到鬧市剝了花鈿...”
    她突然打住,烏晶般的瞳仁裏閃過一抹驚惶,“林公子救我們脫身,比起那些使絆子的爺們,可真是菩薩心腸。”
    春日的斜陽透過花格窗欞,在青石板上拓出剪紙般的圖案。兩個女子間的默契,恰似宮廷樂師間無聲的拍板。她們交換了半輪明月似的笑,轉而說起揚州鹽商的笑話,那故事裏商賈在秦淮河畔輸掉的一船胭脂水,竟是林彥秋幼時讀過的《警世通言》裏的舊章回。
    簷角的銅鈴被晚風叩響,林彥秋望著酒盞裏沉浮的幾瓣茉莉,竟覺得自己像極了東晉蘭亭修禊的士子。
    當阿月再次提及市井裏流傳的左都禦史納妾的醜聞時,他隻用素綢輕拭嘴角的茶漬,指尖在羅紋絹上摩挲出半枚指紋:“這世間,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居多。”
    待暮色漫過連珠湖畔的白鷺洲,三人踏著青石板回到青瓦飛簷的客棧。
    林彥秋望著阿月鬢間的步搖在晚風中搖曳如螢火,忽覺這女子眉間竟與吳道子筆下的仕女有些神似。
    待她們各自轉身邁過門檻,朱漆門板合攏的刹那,簷下懸著的銅鏡清泠泠地映出他半張側臉,那是謝安在淝水之戰前,仍能從容弈棋的神色。
    喜歡墨卿行請大家收藏:()墨卿行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