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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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話茬,皆因肖花蘭提點起的。否則以林彥秋素日冷眼旁觀的性子,對那驕橫少女本應避之不及。
    約見地點是齊芝怡選定的城南漏澤園畔“望雲閣”。
    此閣依長街天橋而建,飛簷鬥拱直插雲霄。憑欄而立,可見天橋上行人往來如織。
    齊芝怡著藕荷色夾紗衫子,腰係月白灑線百褶裙,裙擺繡著雲雁紋樣。她親自在八仙桌畔泡製了一壺茉莉花茶,卻隻是垂首盯著廊下行人,玉指漫不經心地攪動著茶盞中的碧螺春。
    天橋上,算命先生的竹筒與銅錢叮當作響;賣花婆手中的珠蘭串兒散發著若有若無的幽香;挑擔的貨郎搖著撥浪鼓,引得穿紅襖的稚童追著討糖吃。
    偶有馬車駛過,揚起的塵土在陽光下浮動成金色的簾幕。
    林彥秋穿著玄色直裰,袖口暗繡雲雷紋,腰間玉佩隨著呼吸輕輕搖晃。
    他盯著少女那張清雅的麵容,額間點著點淺絳色花鈿,唇似點朱砂,靜時真有幾分大家閨秀的婉約。
    隻是那雙杏眼,偶爾從窗外收回時,總帶著幾分淩厲的光。她凝視著人流,嘴角若有若無地牽動著,如同被風吹皺的春水。
    齊芝怡終於幽幽開口,發間銀杏簪子微微搖晃:“墨卿,其實幼時的我,實則乖巧得緊。這是祖父常說的,我卻記憶模糊。”
    說罷,她伸出玉指輕點絳唇,向林彥秋露了個俏皮的鬼臉。
    見對方仍是斂眉不語,她又將螓首輕倚在窗欞上,繼續輕聲訴說:“我自幼在祖父母膝下成長,二老慈愛有加,從未施以家法。唯有一次,是我父親親手打了我。那痛楚刻骨銘心,哭了整整一日,至今難忘。自那之後,父親再未動過手。瞧見旁人孩童被父親責罰,我竟滿心羨慕。”
    聽著這夾雜著淺淺哀愁的傾訴,林彥秋隻覺心口似被利刃輕劃,生出別樣的疼楚。
    “嗬……”
    齊芝怡淺淺一笑,聲若蚊蚋:“我六歲那年,父親在西疆平叛馬賊時,被流矢擊中,捐軀沙場。”
    “不久,母親也染病離世。”
    “自那以後,我常在夢中夢見父親責打我,醒來卻滿心失落。我總盼著在現實中再嚐嚐那滋味,便總愛招惹旁人。”
    “可惜祖父向來手軟,即便我鬧出天大簍子,他也隻是撫著胡須笑道:‘芝怡啊,要乖些才好。’”
    林彥秋再也聽不下去,慌忙轉過身,好叫她瞧不見自己濕潤的雙眼。
    他萬沒想到,窺探他人的傷痛,竟會如此揪心。
    “墨卿,可否為我做樁事?”
    齊芝怡忽地握住他的右手,雙手虔誠捧起,眼中滿是懇切。
    “但說無妨,若有違道義,我自不會應承。”林彥秋下意識先打起預防針。
    “日後我再尋你麻煩時,墨卿便打我一頓可好?”
    齊芝怡聲音細若蚊鳴。
    “噗通......”
    林彥秋竟從椅上摔落,跌了個趔趄。
    “這……這是何故?”他狼狽地起身,滿心錯愕。
    “公子生氣時,那眼神竟與我父親惱怒時如出一轍。”
    暮色漸染臨安城,林彥秋拂開牙白褶裙擺,玄色直裰的袖口掃過滿是朱砂印痕的宣紙,直到被自己的腳步聲驚醒。
    整日裏,他的眼簾總浮現出齊芝怡托腮望窗的影子:月白灑線百褶裙的裙擺垂在花梨木扶手上,玉簪斜插的鬢角滑落幾縷流雲,那雙望向雨巷盡頭的幽目,竟藏著與青磚黛瓦同色的悵惘。
    “墨卿,你打我一頓罷。”
    這句執拗的低語似被半卷的雲錦屏風吸噬,化作樓外鷓鴣的泣啼。
    林彥秋望著案上未幹的《煙花賦》,墨跡在宣紙上洇出舊朝的雲靄,恍惚間竟分不清是墨色還是淚痕。
    吳儂軟語的暮鼓驚破殘夢,肖花蘭匆忙束起青螺髻便要登船,臨安燈影裏,琵琶聲竟比離人的眼淚更稠。
    林彥秋望著她絕塵而去的背影,想起明日歸舟泊在桐江畔,那個總將繡球擲向他的小娘子,會不會在照壁後等得月白?
    張思踏著銀錠傳來的馬蹄聲而去,葛妮搖動著藕荷色裙裾收拾行囊,客棧後院的芭蕉葉上還掛著雨珠。
    就在林彥秋對著東坡詞集出神時,突兀的更鑼聲撞碎了滿窗月色,把那卷未終的《鳳求凰》震得簌簌作響。
    尚未進門,來人帶著哭腔的嗓音便已傳出:“林主簿,快救救晴娘子她們罷!”
    這聲音驚得林彥秋合上《鳳求凰》直起腰身。桐油燈花爆裂一聲,映得褚色書案上的水筆尖都在顫抖。
    “慢慢講,莫慌。”硯台裏半寸未幹的鬆煙墨被震得泛起漣漪。
    原來用膳畢後,李晴晴約了城中表姊同遊街市,瞧見東市新開的蘇式綢緞鋪,便拐進去試了半日妝花緞。出鋪時分,對麵三個膀大腰圓的店夥計,腰懸水火棍,攔在朱漆門前。
    “晴哥兒素來膽大,”來人嗚嗚哽咽,“她故意挺挺酥胸喝道:敢問諸位壯士意欲何為?”
    領頭那漢子眉間臥蠶被橫刀疤割斷,虎口把著鐵算盤,甕聲甕氣:“小店失竊了胭脂水緞,煩勞二位娘子隨我去後堂對證。”
    林彥秋撫著頜下青須冷哼,江南女兒家自幼練就的嘴皮子,原該占盡上風。
    隻是這臨安城吳儂軟語如珠玉落盤,她們江淮官話聽來總帶三分侉氣。那店夥計瞧出破綻,當下就黑了臉,二話不說把人架進後院柴房,竟是要擺個下馬威。
    “我與阿姊急得團團轉,滿心隻想著找你,哪還記得鳴冤鼓!”
    話音未落,林彥秋已趿著皂靴掀簾而出。
    夜露打濕了竹影,他踩著青石板一路奔到驛站,喚起睡眼惺忪的馬夫:“備我的照夜白,臨安東市的蘇錦緞莊,半個時辰內定要趕到!”
    馬蹄踏過虹橋時,遠處城門樓上正敲響二更的銅鑼。
    “林主簿,莫慌。”
    陳舒窈正扶著娘親杜氏試戴雲錦霞帔,見信鴿突至,忙把翠玉步搖插回烏雲似的發髻,掀開湘妃竹簾低聲道。
    “小賊精,啥事?我正陪阿娘挑衣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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