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笠翁遊世篇(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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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笠翁遊世篇叁)
    part three:畫僧妙筆添錦繡 紅樓幻石引奇談
    書接上回!
    笠翁之戲,如金針刺穴,雖痛卻通淤塞,妙不可言!”
    這“芥子班”的名頭,因為有袁枚在《隨園雅集》上的這幾句推崇的話,竟如長出了翅膀一般,在江南士林間不脛而走,攪動起了一池的渾水。
    既然是渾水,自然是毀譽參半的。毀者斥其“傷風敗俗,引良家子弟入歧途”,“以俚褻之詞汙聖賢之地,斯文掃地”。
    譽者亦有,讚其“道破世情,別開生麵”,“於嬉笑怒罵間,見真性情,乃文章之活法”。
    越是爭議洶洶,看客越是趨之若鶩,仿佛那戲台上演的,是他們自己心底不敢言說的隱秘。
    李漁索性賃下秦淮河畔一處稍大的臨水樓台,親題“芥子園”三字,掛匾開演。
    白日裏排演新戲,鑼鼓笙簫不斷;夜晚燈火通明,絲竹盈耳,畫舫如織,將這一方水榭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儼然成了金陵城中最具煙火氣的風月場。
    這日,芥子園內正緊鑼密鼓排演新戲《奈何天》。
    此戲講的是一對癡男怨女,生前因門戶之見不得相守,死後魂魄相尋於幽冥地府,卻因陰司律法、小鬼刁難,鬧出一連串令人啼笑皆非又心酸難抑的波折,終在忘川河畔化作雙星,遙望相守。
    李漁對布景總覺不滿,嫌匠人做的假山花木太過匠氣死板,幽冥的陰森詭譎、忘川的蒼茫死寂,全無神韻,如同紙紮鋪裏的擺設,不能令人入景。
    “欲得山川真魂魄,幽冥鬼氣,李班主,今日吾托大,給你薦這半僧半俗的畫瘋子……”李漁轉身,卻見袁枚搖著那把素麵折扇,笑吟吟自園中踱來而來,身後跟著一人。
    那人身形瘦削如竹,一襲洗得發白、沾著點點斑斕顏料的灰布僧衣,風塵仆仆,腳下芒鞋沾滿泥痕草屑。他麵容清臒,顴骨微凸,目光卻銳利如鷹隼,顧盼間自有一股睥睨塵寰的狂狷之氣。最奇特是和尚頂上並無戒疤,腦後一條夾雜銀絲的花白辮子隨意挽著,用一根枯樹枝別住。
    “這位是石濤大和尚,”袁枚引見,語氣帶著熟稔的調侃,“俗名朱若極,前朝靖江王之後。雲遊天下,一支畫筆奪造化之工,神鬼莫測。聞聽笠翁兄排新戲,特來瞧瞧熱鬧,討杯粗茶。”
    李漁久聞石濤畫名,知其乃畫壇奇峰,忙拱手施禮:“朱……石濤大師光臨,蓬蓽生輝!”
    石濤隻略一點頭,目光便如磁石般,被戲台上那幾片拙劣的布景假山和象征忘川的靛藍布幔所吸住。當即眉頭緊蹙,仿佛見了什麽不堪入目之物。
    他也不言語,徑直走到台側堆放雜物的角落,尋了塊廢棄的門板大小的薄木板,又翻出些青綠、赭石、靛青、慘白的顏料,甚至還有半罐子腥氣的朱砂。
    緊接著他盤膝坐於滿是木屑塵灰的地上,手指翻飛如電,時而以指甲勾勒嶙峋山石輪廓,時而用掌側塗抹氤氳雲氣,時而以指關節蘸取靛青狠狠砸在板上,濺開一片幽深水影。
    他時而凝神,細描忘川河中掙紮的怨魂鬼影,寥寥數筆,形神俱現;時而又如潑墨般揮灑,大片慘白與靛青交融,營造出幽冥地府森寒死寂的磅礴氛圍。
    更令人瞠目的是,他竟咬破指尖,將幾滴鮮血滴入朱砂,以血調色,點染忘川彼岸那淒豔如血的曼珠沙華!
    那山石肌理嶙峋似鬼爪,雲氣翻湧如怨靈低泣,忘川水仿佛能聽到冤魂的嗚咽,整個畫麵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邪異與蒼茫。
    正待李漁看得入神,忽覺石濤所畫一片嶙峋山石陰影中,似有一張扭曲鬼臉一閃而逝,待細看時又無跡可尋。
    他疑是眼花,卻聽旁邊一個整理道具的老雜役低呼一聲,手中銅盆“哐當”落地,臉色煞白,指著畫板一角:“鬼……鬼影!”
    眾人望去,隻見石濤剛用靛青抹過的那一處水渦,在燭光的搖曳下,竟似有無數掙紮的手臂隱約浮現。
    石濤頭也不抬,沙啞說道:“心中有鬼,自然見鬼。畫由心生罷了……” 說罷,隨手抓起一把木屑撒在濕漉漉的顏料上,那些個看似“鬼影”的東西,瞬間模糊難辨了。
    不過半個時辰,一幅煙雲變幻、鬼氣森森的地府幽冥圖,竟在木板上磅礴而生!那些忘川血紅的彼岸花,仿佛活了過來,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石濤起身,拍拍僧衣上的塵土顏料,指著那木板繼續說道:“以此作襯,那癡魂怨魄行於其間,方不似在紙紮鋪裏打轉。生與死,情與孽,皆在其中矣。”
    “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李漁撫掌大讚,心中震撼無以複加,“大師此畫,頓使這《奈何天》有了魂魄!不知潤筆幾何?笠翁定當……”
    石濤擺擺手,毫不客氣地打斷李漁說話,眼神淡漠如古井:“換幾餐素齋,一宿幹爽地鋪足矣。明日啟程,黃山雲海待我去畫,那才是天地大戲台。”
    說罷,竟真不再看那耗盡心血、令人驚心動魄的畫板一眼,轉身尋袁枚討茶喝去了。李漁望著這畫技通神卻視金錢如糞土、視功名如浮雲的奇人背影,一時怔忡,心中五味雜陳。
    石濤的幽冥山水襯景一立,《奈何天》甫一上演,便引得滿堂驚歎與戰栗。那陰森詭譎的氛圍,因這活生生的“地獄圖”而倍添真實與壓迫感。台上伶人演至忘川河畔生離死別,台下竟有無數女眷以帕掩麵,低泣出聲。
    戲正酣處,李漁在後台調度帷幄,忽見角落最暗的陰影裏,蹲著一個年輕人,身形單薄如紙,抱膝縮成一團,正是班子裏新來的雜役曹沾,字雪芹。
    曹沾直勾勾盯著戲台上演那“離魂”、“化星”的淒美一幕,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微微翕動,似在無聲念叨什麽,整個人沉浸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中。
    李漁認得此人,性情孤僻,常獨自發呆,剛雇來不久,隻做些搬運道具、抄寫曲詞的粗活,字跡倒是極好。
    “雪芹?不去前頭幫手,蹲在這裏作甚?”李漁走上前去,溫言問道。
    曹雪芹如夢初醒,渾身劇烈一顫,慌忙低下頭,手卻下意識地緊緊攥住胸前衣襟,仿佛護著什麽稀世珍寶。李漁眼尖,瞥見他指縫間透出一抹刺目的、不似凡物的殷紅。
    李漁蹲下身,聲音放得更緩:“手裏藏的什麽?可是身子不適?臉色如此難看。”
    曹雪芹猶豫片刻,身體微微發抖,終於緩緩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枚雞蛋大小、赤紅如凝固鮮血般的奇石!
    石質溫潤細膩,血色紋路在後台昏暗搖曳的燭光下,仿佛在緩緩流動,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邪魅與深入骨髓的悲涼。那紅色,竟與石濤畫中彼岸花的血砂之色,隱隱呼應。
    “這……這石頭……好像……要說話……”曹雪芹聲音發顫,帶著夢囈般的空洞迷茫。
    “班主……我……我夜夜都夢見它……夢見一座好大好大的紅玉樓閣,雕梁畫棟,琉璃溢彩,裏麵住著許多仙女似的姑娘……還有一個銜著玉出生的公子……”曹雪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眼神飄向戲台方向,仿佛那裏正上演著他的夢境。
    頓了片刻,曹雪芹繼續說:“那公子與樓中女子的情緣糾葛,春日裏葬花落淚的妹妹,撲蝶的姐姐,共讀《西廂》的悸動…”
    “最心愛的那位妹妹……身子弱得像柳絮,在一個淒風苦雨的寒夜……咳盡了血……就……就沒了……”曹雪芹的聲音哽咽,眼中淚水無聲滾落,“後來……家道敗了,像戲裏的大廈傾頹……抄家的官兵如狼似虎……那公子……他……他離開那紅玉樓時……”
    曹雪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李漁,仿佛要將他看穿,“懷裏緊緊抱著的……不是金銀財寶……不是詩書字畫……而是……”他用力將血玉按在胸口,聲音淒厲如啼血杜鵑,“而是這塊石頭!夢裏那公子……他抱著這塊石頭!就像抱著……抱著他死去的魂兒!抱著他再也回不去的……大觀園!”說到最後,曹雪芹泣不成聲,瘦削的肩膀劇烈聳動。
    後台喧囂的鑼鼓點、伶人投入的唱念聲仿佛瞬間遠去。李漁看著曹雪芹手中那塊血光流轉、仿佛有生命搏動般的石頭,聽著那荒誕離奇卻又浸透骨髓悲涼的夢境,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天靈蓋,渾身汗毛倒豎。
    這石頭,這夢,這年輕人眼中深不見底的哀傷與執念,竟比他筆下任何傳奇話本,都更顯詭譎莫測,也更直指人心深處那點難以言說的蒼涼、幻滅與不滅的情癡。
    他想起昨夜燈下重讀《牡丹亭》,湯顯祖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如驚雷般在腦海炸響。
    眼前這曹雪芹,他的“情”與“夢”,又是何等驚心動魄?
    李漁沉默良久,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曹雪芹瘦削而顫抖的肩頭,低聲道:“癡兒……也是個情根深種的癡兒啊……”
    那枚血石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無聲地搏動著,將後台的陰影都染上了一層不祥的赤色。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