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星河枕(貳)
字數:3239 加入書籤
第三十一章:星河枕貳)
part o:詞中秘語惹天威
書接上回!
暮春三月,細雨霏霏。
礬樓後院的海棠開得如雲似霞,粉白的花瓣隨風雨飄落,鋪滿青石小徑,如同下了一場香雪。李師師倚在朱漆欄杆邊,望著滿院芳菲,眉間卻凝著一抹揮之不去的輕愁。
天子已半月未踏足礬樓,隻遣心腹內侍梁師成送來幾斛圓潤碩大的南海明珠,光華璀璨,卻冰冷無溫。朝中風聞,金人於北境蠢蠢欲動,連下數城,官家正為邊事煩憂,連最癡迷的書畫雅集都擱置了。
“師師姐對花傷懷,可是思念那位‘趙大官人’了?”一個清朗溫潤的男聲帶著笑意自身後響起。
來人一襲半舊青衫,漿洗得幹淨挺括,麵容清臒,眉宇間蘊著書卷清氣,正是大晟府提舉、執掌宮廷樂律、詞壇魁首周邦彥。
他與李師師相識於微時,彼時她初登歌台,他亦是一介寒儒。他為她填詞多首,如《蘭陵王·柳》、《蘇幕遮·燎沉香》,詞曲相和炫美,聲動汴京上下,彼此引為紅塵中的知音。
李師師回眸,唇邊漾起淺淡笑意,如漣漪微散,巧妙地掩去眼底心事:“美成兄又來取笑。隻是見這滿院芳菲,開得熱鬧,落得也匆忙,無人共語,徒惹些傷春之意罷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周邦彥目光敏銳,掠過她眉間那縷輕愁,心中了然,亦生出幾分憐惜。他踱至窗邊的紫檀書案前,見鋪開的澄心堂素箋上,那墨跡猶新,正是李師師娟秀靈動的字跡。
抄錄著的正是他舊作《蘇幕遮》中的名句:“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筆意流轉間,卻隱隱透著一股蕭索寂寥之氣,與詞中初夏的清新明麗迥異。
“春愁最是惱人,如絲如縷,剪不斷,理還亂。”周邦彥溫言歎道,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卷詩箋,“不若聽聽我昨夜新得的一曲?或可解憂。”詩箋遞過,墨香猶存,正是他新填的《少年遊》。
李師師接過,指尖拂過微涼的紙頁,輕聲吟哦: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詞中旖旎情致,宛然在目。那“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低聲問”,分明是月前一個霜濃之夜,“趙乙”微服而來,她親手為其剝開新到的江南貢橙。
暖閣生香,紅燭搖曳,她軟語溫存,以“馬滑霜濃”為由,挽留天子宿於礬樓的私密情景。字字句句,如畫如真,將那天子與名妓間不足為外人道的私密情態,描繪得淋漓盡致。
李師師臉色驟變,血色瞬間褪盡,急將詞稿掩入袖中,聲音帶著一絲驚惶的顫抖:“美成!此詞……此詞,萬萬不可示人!”
若此詞傳揚出去,坐實天子狎妓宮外,不僅她李師師頃刻間便有殺身之禍,更將引發朝堂巨震,無數人頭落地。天子清譽受損,豈是兒戲?
周邦彥見她花容失色,瞬間也意識到自己酒後忘形,闖下了彌天大禍,懊悔不迭:“是我糊塗,昨夜與蘇學士蘇軾)小酌,談及音律情致,一時興起,信手塗鴉,竟忘了避諱……”他話音未落,畫室那扇雕著纏枝蓮紋的門扉“吱呀”一聲,被猛然推開。
趙佶身著玄色常服,麵沉如水,如同凝結的寒冰,立在門口。顯是已來了片刻,將詞句聽了個真切。他身後隻跟著貼身內侍張迪,垂手屏息,大氣不敢出。
空氣瞬間凝固,仿佛連飄落的海棠花瓣都停滯在空中。周邦彥如遭雷擊,汗如雨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臣……臣酒後失德,胡言亂語,罪該萬死!請官家責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李師師心念電轉,強壓下心頭驚濤駭浪,麵上迅速恢複鎮定。她將袖中詞稿取出,雙手捧至趙佶麵前,盈盈下拜,聲音清越,帶著恰到好處的委屈與坦然。
“啟稟官家,此乃周待製新填詞作,師師正欲試譜新曲,待曲成之後,再獻與官家品鑒賞玩。詞中意趣,不過是文人遐想,托古喻今,博君一哂罷了。若有不妥之處,皆是師師思慮不周之過,與周待製無關。”
趙佶的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先掃過詞稿上那刺目的“馬滑霜濃,不如休去”,字字如針紮眼;又落在李師師強作鎮定的絕美麵容上,試圖從那清澈的眼底尋出一絲慌亂;最終,停在伏地顫抖如秋風落葉的周邦彥身上。
天子之尊,九五之威,竟被臣下窺破隱私,還將如此私密狎昵之事形諸筆墨,傳唱於外。一股被冒犯的滔天怒火與帝王深沉猜忌在胸中翻騰衝撞。他冷冷一笑,那笑聲在寂靜的畫室裏格外瘮人,伸手接過那頁薄薄卻重如千鈞的詞稿。
“周卿好才情!” 趙佶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此詞旖旎風流,情致纏綿,當真是絕妙好詞。如此佳作,埋沒於此豈不可惜?當譜成新曲,傳唱天下,方不負卿之才思!”
言罷,將詞稿重重擲於地上,拂袖轉身,玄色袍角帶起一陣凜冽寒風,在驚惶的張迪簇擁下,大步離去。留下滿室死寂、刺骨的寒意與一紙散落的、惹禍的《少年遊》。
數日後,一道措辭嚴厲的聖旨自大內傳了出來:大晟府提舉周邦彥,“輕薄無狀,詞多豔曲,有傷風化,惑亂君聽”,即刻革去所有官職爵祿,貶出汴京,流放遠惡軍州。
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傳入礬樓,李師師聞之,如泥塑木雕般跌坐於錦墩之上,麵白如紙,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沁出血絲亦不自知。她深知,若非自己身份特殊,牽涉天子清譽,恐怕此刻枷鎖加身、踏上流放之路的,便是她李師師了。
天子的雷霆之怒、翻雲覆雨的無情手段與帝王心術的冷酷,第一次如此赤裸、如此殘酷地展現在她麵前。她緩緩抬頭,望向畫室正中最顯眼處懸掛的那幅《瑞鶴圖》,十八隻禦筆親繪的白鶴依然仙姿飄逸,翱翔於祥雲繚繞的宣德門上空,此刻卻顯得無比諷刺。
鶴唳九霄,睥睨塵寰,而塵寰中人,縱是才子佳人,也不過是天子指間隨意撥弄、可隨時棄如敝履的棋子。那“天下一人”的花押,在燈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