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包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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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晨曦的第一縷陽光緩緩地灑落在田埂上時,我總是喜歡沿著河堤漫步。清晨的微風輕輕拂過,雖然三月的風仍帶有絲絲寒意,但這絲毫不能阻擋新草在枯黃的草叢中奮力掙出一抹綠意。
我悠然地走著,目光隨意地掃過四周。忽然,一抹翠綠映入了我的眼簾。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斜坡上的幾簇茅草。它們的顏色是如此的青翠欲滴,宛如誰不小心打翻了翡翠匣子,將那濃鬱的綠色灑落在了這片斜坡上。
這些茅草的葉子細長而柔軟,葉尖上還挑著晶瑩剔透的露珠。那露珠在陽光的映照下,宛如一顆顆璀璨的珍珠,閃耀著迷人的光芒。它們倒映著整個初春的澄明,仿佛將這個季節的清新與生機都融入其中。
這種野草實在是再普通不過了,幾乎隨處可見。無論是在水岸的低窪處,還是在碎石的縫隙裏,甚至是在斷垣殘壁之上,都能看到它們那孤獨而瘦弱的身影。
它們的葉子細長如柳絲一般,莖稈也不過隻有竹筷那般粗細,看上去十分脆弱。就連它們所開出的穗子,也是灰蒙蒙的,完全沒有蘆花那般的豔麗和張揚。
然而,就是這樣一種毫不起眼的野草,卻總能讓我想起菜園裏的那道竹籬笆。那些年,爺爺總是顫巍巍地蹲在籬笆旁,用茅草仔細地捆紮著籬笆。他那布滿老繭的手指,熟練地將草莖翻轉、纏繞,那動作竟然比麻繩還要柔韌。
每當我看到這種野草,腦海中就會浮現出爺爺那慈祥的麵容和他專注的神情。那道竹籬笆,不僅是菜園的邊界,更是我童年回憶的一部分。
“楚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劃破了曆史的長空,猛然間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兩千六百年前的那個時代,仿佛在這一刻被重新喚醒。
那時,齊桓公的旌旗如烏雲般遮蔽了天空,他率領著浩浩蕩蕩的大軍,如雷霆萬鈞之勢壓向楚國。而在他那篇問罪楚國的檄文中,這條罪名赫然列於其中。
那是一個周室衰微的時代,中原諸侯們雖然各自為政,但卻在某種程度上還保留著一種奇異的默契。這種默契,或許是對古老禮法的一種敬畏,又或許是對彼此實力的一種忌憚。
然而,誰能想到,這看似微不足道的苞茅,竟然成為了霸主興師問罪的絕佳借口。這卑微的野草,本是楚國向周室進貢的物品之一,卻因為三年未貢,引發了如此軒然大波。
這不禁讓人感歎,在那個時代,禮法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即使是最卑微的事物,也能成為維係社會秩序的重要信物。而如今,我們生活在一個看似更加自由、開放的時代,卻是否也失去了一些對傳統和禮法的敬畏呢?
在漢水邊長大的楚人,對於這種情況或許會發出一聲輕笑。因為他們世世代代都習慣用青茅來過濾酒液,讓原本渾濁的醪酒在祭祀之前變得清澈純淨。而在楚辭中所描述的“蕙肴蒸兮蘭藉”,那股濃鬱的馨香,很大程度上都要歸功於這種看似毫不起眼的植物。
然而,周天子所要求的,又豈止是區區幾束茅草呢?他真正想要的,是讓南國的楚人能夠以一種謙卑的姿態匍匐在他的腳下,是讓這個被視為蠻夷之邦的國家對中原的禮製表示臣服。因此,這普通的包茅便成為了一種最佳的衡量尺度,它精確地丈量著權力的邊界,也決定了楚人在周王朝中的地位和待遇。
蹲下身細看,草葉邊緣密布著肉眼難辨的鋸齒。這讓我想起春秋青銅器上的雷紋,古人把茅草視作溝通天地的靈物,或許正因它柔中帶剛的特質。雨水豐沛時,它們謙卑地貼伏地麵;待天旱地裂,深埋土中的根莖又能蟄伏經年。農人割去一茬,轉眼又生新綠,倒比精心侍弄的蘭菊更通曉生存之道。
記得某年大旱,龜裂的稻田裏隻剩茅草還泛著青色。祖父取下梁上懸著的舊茅,教我編草鞋。他說災年糧食金貴,草根都要省著吃,可編鞋的茅草卻從不短缺。老人粗糙的手指在草莖間穿梭,像在梳理時光的經緯。而今掛在老屋牆上那雙經曆歲月洗滌草鞋,與新采的茅草標本相映成趣。
暮色漸濃時,河堤上的茅草在夕照裏鍍了層金邊。風過時層層綠浪起伏,恍惚與兩千年前的雲夢澤連成一片。當年楚使屈完麵對齊侯大軍,不卑不亢道:"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此刻風中搖曳的細葉,是否還藏著那個古老南方特有的驕傲?那些被捆作貢品的茅草,可曾沾染過漢水煙波的清冷?
歸途經過新建的公園,工人們正在移栽名貴花木。我駐足看他們鏟掉幾叢野茅,忽然想起《詩經》裏的"白華菅兮,白茅束兮"。古人婚喪嫁娶皆用茅草,或為信物,或作祭器,而今它們卻成了園林裏的雜草。斜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恍惚與那些被曆史碾碎的草莖疊在一處。
夜色漫上窗欞時,書案上的玻璃瓶裏插著幾支新采的茅穗。燈光下灰白的穗子泛著珍珠母的光澤,令我想起博物館裏陳列的戰國箭鏃——那些青銅鋒芒沉睡千年,而造就它們的烈火,最初或許隻是某束茅草點燃的星火。渺小與偉大,原是如此相依相生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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