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桃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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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的風掠過山崗時,我正站在老家的山崗上。晨露未曦的春草在鞋尖碎成翡翠,遠處層層疊疊的黛色山巒間,突然湧起大片粉紅雲霞,像是被春風打翻的胭脂盒,連鬆針上的晨霜都洇出淡淡緋色。父親扛著鋤頭從竹林回來,青布衫上沾著新抽的竹籜,見我癡望著那片緋色,額間皺紋盛著笑紋:"後山二十畝桃林全開了,比去年還鬧猛。你看那雲蒸霞蔚的勢頭,倒像把整個春天都潑在了山上。"
    他說話時,鋤柄上的紅繩穗子隨著步伐輕晃,那是母親去年端午係的平安結,如今已褪成淺粉色。記憶忽然漫出童年的晨霧——那時總愛蹲在田埂看父親鋤地,看他古銅色的手臂在晨光裏劃出優美的弧線,新翻的泥土泛著潮潤的腥香,混雜著蚯蚓與草根的氣息。此刻他鬢角的白發比去年又多了些,卻仍像年輕時那樣,隨手折根桃枝別在草帽上,說這樣能避蟲豸。
    我小心翼翼地踩著那鬆軟的春泥,腐葉與草根在鞋底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大地在私語。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朵上一般,輕盈而柔軟。草尖上的露水像是一顆顆晶瑩的珍珠,隨著我的腳步,它們輕輕地跳躍著,沾濕了我的布鞋,涼意順著足尖漫上來,驚醒了蟄伏一冬的知覺。行至竹林邊緣,忽有竹雞"咯咕"輕啼,驚起幾片昨夜未及墜落的竹葉,打著旋兒掠過眼前,恍若時光的碎片。
    穿過幾畦金黃燦爛的油菜花田時,蜂群正忙著在花盞間穿梭,翅膀振動的嗡嗡聲織成一張金色的網。那濃鬱的花香縈繞在我的鼻尖,帶著陽光的熱度,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愉悅。忽然有隻花蝴蝶撞進視野,翅翼上的粉斑在陽光下明明滅滅,像是誰隨手撒了把金粉。就在我不經意間,一陣暗香突然襲來,不同於油菜花的濃烈,那是一種清冽的、帶著些許甜味的香,如同一股清泉流淌過我的心田。
    抬眼望去,隻見眼前是一片粉色的海洋——千萬朵桃花正簌簌地飄落,如同一場夢幻般的花雨。桃樹的枝幹盤曲如虯龍,枝頭的花苞尚未完全舒展,半開的花瓣裹著鵝黃花蕊,像是害羞的新嫁娘蒙著薄紗。花瓣薄如蟬翼,在風中翻轉時能看見細密的紋路,宛如一個個輕盈的精靈在空中翩翩起舞。它們在微風的吹拂下,輕盈地旋轉著、飛舞著,有的落在衣襟上,有的粘在發間,還有的順著領口滑進脖頸,帶來一陣酥癢的觸感。
    陽光透過樹枝的縫隙灑下來,形成一片片斑駁的光影,落在花瓣上,使得這些花瓣更加嬌豔欲滴。有光束恰好穿過一朵垂落的桃花,將它映成半透明的粉琉璃,花蕊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暈,仿佛整個春天的璀璨都凝聚在這一滴裏。忽然想起《詩經》裏的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那些生活在周南之地的新嫁娘,是否也曾站在這樣的桃林中,折下綴滿花苞的桃枝,別在烏絲般的秀發間,讓花瓣的影子落在紅妝上,與臉上的胭脂相映成趣?
    山腳的小溪漲了春水,溪水比冬日清澈許多,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泛著青灰色光澤。幾尾青脊的小魚兒逆流而上,尾鰭劃破水麵時,攪碎滿溪的桃花倒影,碎成點點粉色光斑,隨波逐流。忽然就想起張誌和的《漁歌子》,想象千年前的斜風細雨裏,那位煙波釣徒坐在烏篷船頭,看桃花逐流水,聽鷓鴣啼山崗,是否也會覺得這江南的春天,原是個永不褪色的舊夢?
    有白鷺掠過水麵,翅尖輕點漣漪,驚醒了沉睡的倒影。它的羽毛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長腿劃破水麵時,驚起的水珠落在岸邊的桃花上,將花瓣上的塵埃洗得幹幹淨淨。溪水在石頭間迂回,發出潺潺的聲響,與遠處的鳥鳴、風聲交織成一曲春日的樂章。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涼意沁入掌心,幾片桃花瓣漂在水麵,像是誰隨手拋下的書簽,記錄著這一季的芳菲。
    暮色初臨時分,我循著記憶找到村西那座廢棄的老宅。門楣上殘存的朱漆已褪成暗褐色,雕花的門簪還固執地守著當年的繁華,隻是裂痕裏長滿了青苔。牆角的野桃樹卻開得不管不顧,枝條越過頹圮的牆頭,將花瓣灑在布滿蛛網的窗欞上。回想小時候,總愛和小夥伴們在這裏捉迷藏,那時的木門還能吱呀作響,門後的小天井裏種著兩株老梅,如今卻隻剩野桃在春風裏獨舞。
    記得有年春日,我手裏拿著折下的一朵半開的桃花,站在門檻上看夕陽。隔壁的阿婆顫巍巍地走來,往我兜裏塞了把炒花生,說桃花沾了童子的氣,能保一年平安。如今門把上結滿蛛網,唯有花瓣依舊撲簌簌落進青石縫裏,縫隙中還長著幾株野草,在晚風裏輕輕搖曳。忽然想起崔護的"人麵桃花相映紅",若他看見這景象,怕要對著殘垣再歎"人麵不知何處去"了吧?暮色中的桃林漸漸模糊成水墨,晚風裏傳來我低吟的半句:"去年今日此門中..."
    翌日清晨被雨聲喚醒。簷角垂下的水簾裏,瞥見牆角桃樹忽然抖落滿身雨水,粉白的花瓣紛紛揚揚飄向地麵,像是誰打翻了粉盒,將春天揉碎在雨裏。雨絲斜斜地織著,打在青瓦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遠處的山巒籠著薄霧,宛如淡墨渲染的畫。這場景讓我想起李白贈汪倫的那場離別,桃花潭水縱有千尺深,又怎能載得動人間的聚散?就像此刻的雨,打落了桃花,卻打不落記憶裏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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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雨霽,陽光從雲隙間漏下,在濕滑的石階上灑下金斑。我帶著竹籃去後山采野菜,露水未幹的薺菜在草叢裏閃著微光。穿過桃林時,發現樹根處不知誰用碎石壘了座小廟,供著塊刻有"桃花仙子"的木牌,牌位前還插著幾枝枯萎的桃花。山風過處,落英如雪,恍惚聽見有環佩叮當之聲,仿佛真有仙子踩著花瓣而來。忽然懂得唐伯虎為何要"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這漫山遍野的桃花,原是最解風月的知己,它們開時絢爛,落時從容,將一生都獻給了春天。
    折了枝半開的桃枝別在衣襟,學著《桃花庵歌》裏的醉態仰天大笑,驚飛了枝頭啄蜜的山雀。它們撲棱著翅膀掠過頭頂,尾羽帶起的風拂過臉頰,帶著桃花的香氣。低頭看見竹籃裏的野菜上沾著幾片花瓣,忽然想起小時候跟著母親采野菜的情景,她總說桃花落在菜籃裏,是春天給的禮物,要回家煮桃花粥喝。那時不懂其中的詩意,隻覺得花瓣嚼在嘴裏有淡淡的甜味,如今再想,那或許就是故鄉的味道。
    日影西斜時,老桃樹的影子爬上東牆,像是誰用墨筆勾勒的圖畫。灶間飄來新蒸青團的香氣,母親正在揉糯米粉,案板上擺著焯過水的艾草,碧綠的汁液染在她的手上,像是握著春天的顏色。忽然想起舊時上巳節,村裏的姑娘們會用桃花水洗臉,說能永葆青春,老人們則會在桃樹下擺酒,祭謝花神。如今這些風俗早被時光衝淡,唯有桃花年複一年開得天真,不管人間歲月如何變遷。
    暮色中的炊煙與花霧糾纏著升上天空,遠處傳來貨郎搖著撥浪鼓的聲響,"叮咚、叮咚",聲音穿過桃林,驚起幾隻歸巢的鳥兒。母親掀開蒸籠,青色的青團冒著熱氣,頂部點綴著朵小小的桃花瓣,像是春天的印章。咬一口,艾草的清香混著糯米的甜軟在舌尖化開,花瓣的微澀恰到好處,讓人想起那些在桃樹下奔跑的童年時光。
    夜色漸濃時,散步在溪邊。月光下的桃林泛著銀輝,像是千萬隻棲息的玉蝶,在枝頭靜靜沉睡。燈火在遠處明滅,恍如浮動在黑色綢緞上的螢火,忽近忽遠,若即若離。此情此景,忽然覺得張誌和筆下的"青箬笠,綠蓑衣"從未遠去,那些散落在詩詞裏的桃花,原來都在這春夜裏悄然複活。風起時,整座桃林都在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著某個古老的韻腳,那是時光的平仄,是故鄉的平仄。
    離鄉那日,晨露未幹的桃林裏,我折了枝桃花插在行囊。花瓣上的水珠滾落,打濕了掌心,像是桃花在告別。汽車轉過山隘時,後視鏡裏最後瞥見那片粉色煙雲,漸漸縮成天邊的一點,忽然想起《桃夭》裏"之子於歸"的句子。原來桃花開謝三千年,始終在見證著人間的婚嫁別離,見證著村莊在歲月長河裏的浮沉。而此刻,我的布衣上還沾著幾片不肯凋落的花瓣,像極了那些不肯老去的春天記憶,永遠停留在故鄉的三月,停留在那片粉色的煙海裏。
    車窗外的風掠過耳畔,帶著些微的暖意,仿佛是故鄉的手在輕輕撫摸。閉上眼睛,眼前又浮現出父親別在草帽上的桃枝,母親揉青團時手上的艾香,還有那座插著桃花的小廟,在春風裏靜靜訴說著時光的故事。那些關於桃花的記憶,就像枝頭的花苞,在歲月的長河裏,永遠含苞待放,隨時準備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綻放出整個春天的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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