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熏豆
字數:3239 加入書籤
江南的秋總是帶著水汽的涼,老樟樹的葉子還未全黃,晨霧便已裹著桂花香漫過青石板路。石橋埠頭的水埠上,洗衣婦的棒槌聲驚起幾尾遊魚,而家家戶戶的竹匾早已在簷下排開,像是給黛瓦白牆鑲了圈金黃的邊——這是小村為熏豆季拉開的序幕。
我家的後院有棵老槐樹,母親總說這樹的年歲比她的外婆還要大。秋分前後,她便會挎著竹籃站在樹下,籃裏的青豆是從村口王阿伯家地裏新收的,顆顆飽滿如綠翡翠,捏在手裏還帶著晨露的清涼。"挑豆子要挑豆臍白的,這樣的豆子煮出來才夠綿。"母親的指尖在豆粒間翻動,像在挑選珍寶,陽光穿過槐樹葉的間隙落在她發間,那些藏在黑發裏的銀絲,是歲月給勤勞者的勳章。
土灶的青煙在午後準時升起,灶膛裏的鬆木劈啪作響,火星子蹦跳著竄上半空。母親將煮好的豆子鋪在竹篩上瀝幹,水汽蒸騰中,她的身影忽遠忽近,仿佛與這方水土融成了一幅舊畫。隔壁張伯的咳嗽聲隔著竹籬傳來:"老嫂子,今年的豆子夠肥嘞!"母親笑著應:"等熏好了給您送兩罐,配您的龍井茶正好。"這樣的對話,在每年的這個時節,都會在青瓦白牆間此起彼伏,像一曲稔熟的鄉謠。
熏製的灶台是特製的,三尺見方的鐵鍋下架著泥製的火塘,母親說這是照著太奶奶留下的圖樣打的。先在鍋底鋪層新收的桑樹枝,待明火轉成暗炭,再撒上曬幹的橘子皮和胡蘿卜碎——這是小村獨有的秘方,橘子皮的清香能鎖住豆香,胡蘿卜的甜則會滲進豆肉裏。
我蹲在灶台邊數著母親的動作:第一遍翻豆要快,防止糊底;第二遍要慢,讓熱氣均勻裹住每顆豆子;到第三遍時,得把豆子聚成小山,用竹鍋蓋虛掩著,讓煙霧在裏麵打幾個轉。青煙從鍋蓋邊緣溜出來,繞著母親的圍裙打轉,她的鬢角沾著細細的灰,卻笑得像個孩子:"記著,熏豆要"三蒸三曬三熏",少了哪道,味兒都不正。"
那些在灶前度過的午後,總帶著某種神聖的儀式感。陽光從木格窗斜切進來,照見懸浮的煙塵,像無數金色的精靈在跳舞。母親的手在煙霧中翻動,豆粒由鮮綠漸成墨綠,再轉成深褐,邊緣微微卷起,像被歲月吻出了褶皺。當第一縷焦香混著橘皮的清新鑽進鼻腔,我總會忍不住伸手去抓,卻被母親輕輕拍開:"小饞貓,得等晾透了才夠脆。"
曬幹的熏豆要攤在竹匾裏接受秋日的陽光,這是時光與自然的私語。竹匾擱在院牆上,遠遠看去像枚枚金色的圓月,豆粒在匾子裏排列得並不整齊,卻自有一番隨性的美感。母親會在匾子周圍擺上幾盆野菊,說是能驅走貪嘴的麻雀,可我知道,她隻是喜歡讓熏豆伴著花香曬太陽。
夜裏起風時,母親總要起來收匾。月光下,她抱著竹匾的身影顯得格外溫柔,衣擺被風吹得簌簌響。"太奶奶那時候,村裏鬧饑荒,全靠這熏豆撐過了寒冬。"她把豆子倒進陶罐,封口時特意留了條縫,"老輩人說,食物是有靈性的,得讓它們能呼吸。"陶罐擺在廚房的老櫥櫃上,和其他壇壇罐罐排成一列,像是時光的守望者。
熏豆茶是小村待客的最高禮節。來了客人,母親會往白瓷碗裏放上十幾顆熏豆,再配上橙子皮、桂花、白芝麻,滾水一衝,香味便炸開了。滾燙的茶湯在碗裏打著旋,熏豆吸飽了水,變得軟而不爛,咬開時,內裏的豆香混著陳皮的微苦在舌尖漫開。老人們總說,這茶裏泡著的,是整個秋天的陽光和煙火氣。
離開小村那年,母親往我的行李箱裏塞了個油紙包,裏麵是新熏的豆子。"在城裏喝不慣茶,就拿這個泡開水。"她的手在紙包上按了又按,仿佛要把所有的牽掛都按進這小小的一包裏。火車開動時,窗外的稻田向後退去,我摸著包裏硬硬的豆粒,忽然明白,有些味道,早已刻進了骨血裏。
城市的秋天沒有青石板路上的晨霧,也沒有土灶的青煙。我在超市裏見過真空包裝的熏豆,整齊地躺在透明袋子裏,卻總覺得少了那層煙火氣。有次在巷尾的茶館裏,偶然喝到熏豆茶,茶湯裏的豆子太過軟爛,陳皮也帶著股工業香精的味道,我望著杯裏浮沉的豆粒,突然想起母親在灶前翻動豆子的模樣,喉間竟有些發緊。
每年深秋,母親都會打電話來:"今年的豆子收得好,要不要給你寄點?"她總記得我愛吃帶點焦邊的豆子,說那樣的豆子嚼起來更香。快遞箱裏除了熏豆,總會多放幾包曬幹的橘子皮,還有張字條,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泡之前用溫水洗一遍,別燙壞了香味。"這些來自故鄉的禮物,在異鄉的寒冬裏,成了最溫暖的慰藉。
時隔多年,當我再次踏上小村的青石板路,正是熏豆季最熱鬧的時候。石橋邊的老槐樹下,幾個中年婦女圍坐著挑豆子,她們的動作讓我想起母親年輕時的模樣。"阿妹回來啦?你娘在灶間呢。"王嬸的招呼聲帶著熟稔的暖意,竹匾裏的青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仿佛時光從未流逝。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廚房的土灶還在老位置,隻是母親的身影已不再挺拔。她正往灶裏添柴,火光映著她臉上的皺紋,那些我記憶中年輕的線條,已被歲月釀成了更深的溫柔。"回來了?"她擦了擦手,從陶罐裏抓出把熏豆塞給我,"剛熏好的,嚐嚐還是不是當年的味兒。"豆子在掌心帶著溫熱,咬開時,焦香混著橘皮的清新在口腔裏炸開,和記憶中的味道分毫不差。
傍晚,母親執意要煮熏豆茶。她往碗裏放豆子的動作慢了些,卻依然精準:十顆熏豆,兩片橙子皮,一撮新收的桂花。滾水衝下的瞬間,茶香、豆香、桂花香在蒸汽中交融,恍惚間,我又回到了那個蹲在灶台邊的午後,看著母親在煙火中翻動豆子,聽著竹匾在秋風裏輕響。
老櫥櫃上的陶罐還在,隻是母親說,現在村裏年輕人都用玻璃罐了,隻有她還守著這些老物件。"太奶奶的手藝,可不能在我手裏斷了。"她摸著陶罐上的裂紋,像是在撫摸時光的印記,"等你有了孩子,也要教他們挑豆子、生灶火,讓這香味,一直傳下去。"
如今,每當我在異鄉的廚房裏熏製豆子,總會想起小村的土灶、母親的圍裙,還有那些在竹匾上曬太陽的秋日。我學著母親的樣子挑選豆臍發白的青豆,在鍋底鋪層桑樹枝,撒上曬幹的橘皮,看青煙在廚房裏繚繞,仿佛這樣就能把故鄉的時光,重新拉回到眼前。
熏豆的香味,是刻在記憶裏的味覺密碼。它是母親在灶前的忙碌身影,是老村在秋日裏的集體勞作,是遠行時裝進行李箱的牽掛,更是歸鄉時那碗熱氣騰騰的茶湯。這香味裏,藏著對傳統的堅守,對土地的感恩,還有那無論走多遠都割不斷的鄉情。
當最後一縷青煙消散在暮色裏,我望著竹匾裏漸漸冷卻的豆子,忽然明白,有些味道之所以讓人難忘,不是因為它有多珍貴,而是因為它承載著歲月的溫度,連接著過去與現在,讓我們在時光的長河裏,始終能找到回家的方向。熏豆之香,是鄉土的味道,更是心的歸處,無論時光如何流轉,這份醇香,永遠在記憶深處,溫柔地流淌。
喜歡持敬齋隨筆請大家收藏:()持敬齋隨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