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月季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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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風裹著細絨般的柳絮掠過花架時,我總想起老巷口那株爬滿青磚牆的月月紅。那時奶奶總說,這花是從她的太奶奶手裏傳下來的,花瓣落了又開,像極了女人鬢角的銀霜,總也斷不了根。
    老宅院的西牆根常年泛著青灰色的苔衣,奶奶就在牆下辟出半丈花畦。她用碎瓷片在土埂上嵌出鋸齒狀的邊,說這樣能攔住貪吃的蚯蚓。春分剛過,褐色的枝條就冒出胭脂色的芽苞,像嬰兒攥緊的小拳頭,藏著說不完的秘語。
    記得某個落雨的傍晚,我蹲在花畦邊數花苞,奶奶舉著藤編的曬匾從廚房出來,匾子裏盛著新摘的豇豆。"月月紅要喝洗米水哩。"她粗糙的手掌撫過帶刺的枝條,葉片上的絨毛在暮色裏泛著微光,"你太姥姥當年在繡莊當針娘,總把剪下的殘花泡在陶罐裏,說花瓣化了能染出最鮮亮的月白。"
    雨水在花瓣上聚成晶瑩的珠子,大紅色的花朵垂著瓣尖,像害羞的新嫁娘低頭絞著帕子。奶奶說這是"狀元紅",花開時要剪三枝插在青瓷瓶裏,供在神龕前。那時不懂這草木與時光的契約,隻覺得每片舒展的花瓣都是奶奶故事裏的信箋,寫著舊年月的晨昏。
    記得讀初中時候,教學樓前的花廊種滿粉團月季。春日午後總愛躲在廊下背書,看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花瓣,在課本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花廊盡頭是語文老師的辦公室,窗台上擺著白瓷盆裏的"冰山",花瓣薄如蟬翼,邊沿泛著淡淡的青,像未幹的水彩畫。
    老師常說,月季是最有書卷氣的花。她教我們讀《群芳譜》裏"逐月開放,四時不絕"的句子,指尖劃過葉片邊緣的細鋸齒:"古人稱它"勝春",因它比牡丹耐久,比芍藥堅韌。"有次暴雨打落滿架繁花,我們蹲在地上撿殘花,她卻撿了完整的花托,說要曬幹了泡茶。"花開花落都是修行。"她說話時,鬢角的白發混著花瓣上的水珠,竟比盛放的花還要動人。
    深秋的傍晚,花廊的月季隻剩零星的幾朵,胭脂色的花瓣邊緣發焦,卻依然倔強地朝著西斜的太陽。林老師抱著作業本經過,忽然停下說:"你們看這花,開在最冷的時節,倒比春天的更有筋骨。"那時不懂她眼中的深意,直到多年後在異鄉的冬夜,看見便利店門口的月季在風雪裏綻放,才忽然想起她鬢角的白,原來都是時光釀的酒。
    住在城南老小區時,發現巷尾的修車攤旁種著幾株黃色月季。修車師傅是個聾啞人,總在工具箱旁擺個鐵皮桶,裏麵盛著漚好的有機肥。他不會說話,卻能用眼神示意路過的孩子別碰帶刺的枝條,粗糙的手掌比劃出開花的手勢,臉上的笑容比陽光還要明亮。
    某個梅雨季的清晨,我看見他蹲在花前,用舊牙刷輕輕刷去葉片上的黴菌。水珠從他皺紋深鎖的額角滾落,滴在嫩黃色的花瓣上,像撒了把碎金子。後來知道,這花是他去世的妻子最愛的"金鳳凰",每年夏天都會開得鋪天蓋地,把青石板路染成流動的霞光。
    街角的報刊亭旁也有株紅色月季,攀在生鏽的鐵絲網上。賣報的王大爺總說這花是"潑辣貨",澆點雨水就能活。有年冬天特別冷,我看見他用舊棉被裹住花根,自己卻在寒風裏跺腳。"老夥計,咱們得熬過去。"他對著光禿禿的枝條說話,嗬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消散,卻讓我想起奶奶在老宅侍弄月月紅的模樣。原來有些牽掛,早已融進草木的年輪,成為歲月裏最溫暖的注腳。
    搬進帶飄窗的新居後,在陽台種了幾盆微型月季。巴掌大的花朵擠在翡翠色的葉片間,紅的像瑪瑙,粉的像雲霞,白的像落雪。每日清晨用噴壺灑水,看水珠順著蜷曲的花瓣滾落,在晨光裏劃出彩虹般的弧線,總想起老巷口的苔牆、教學樓的花廊、街角的修車攤,那些散落在時光裏的花香,原來從未真正遠去。
    去年深秋,母親來住了些日子。她對著窗台上的"果汁陽台"發呆,忽然說:"你外婆當年在菜園邊種過這種花,橘黃色的花瓣,像小太陽。"她粗糙的手指撫過帶刺的枝條,和奶奶當年的動作一模一樣。那一刻,陽光穿過玻璃,在兩代人的手上投下重疊的影子,仿佛看見時光在花瓣間輕輕流轉,把三代人的記憶釀成了同一縷花香。
    昨夜忽降暴雨,晨起時看見一朵白色月季被風雨打彎了莖稈,卻依然仰著花瓣,像舉著一麵不屈的旗。葉片上的傷痕清晰可見,卻有新的花苞在枝頭鼓脹,泛著青綠色的希望。忽然懂得,這小小的花朵從來不是溫室裏的嬌客,而是帶著鋒芒的溫柔,在歲月的風雨裏,一遍又一遍書寫著綻放的傳奇。
    此刻站在花架前,看新抽的藤蔓已攀上古舊的竹籬,胭脂色的花苞在風裏輕輕搖晃,像無數個將要展開的故事。遠處傳來賣花人的吆喝,街巷深處飄來飯菜的香氣,而指尖殘留的月季花香,正慢慢滲進時光的紋路,成為永不褪色的印記。
    原來草木最是深情,它記得每個俯身凝視的眼神,記得每句溫柔的絮語,記得那些在花影裏流轉的晨昏。當我們在歲月裏跋涉,以為失去了許多,卻不知那些藏在花瓣裏的光陰,早已化作生命的底色,讓每個平凡的日子,都有了花開般的美好與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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