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白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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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西塞山總在晨霧裏浮著青灰色的輪廓,像一幅被水洇開的古畫。山腳下的稻田剛插完秧,新綠的禾苗稀稀朗朗立在水田裏,鏡麵般的水麵上漂著碎銀似的光斑,偶爾有田雞從田埂跳入水窪,驚起一圈圈細瘦的波紋。這時若有白鷺從稻葉梢掠過,青灰的山影、墨綠的竹叢、水田裏晃動的天光,便都成了它們雪羽的襯底。
    第一次遇見白鷺是在七歲那年。那時祖父正在田裏平整秧田,我蹲在田埂上用葦葉編青蛙,忽聽得頭頂掠過一陣細碎的風響,抬眼便看見兩隻白鷺從西山頂滑翔而下。它們的翅膀張得極開,雪色的羽毛邊緣被陽光鍍上金箔,細長的腿筆直地拖在身後,像兩柄懸在半空的玉尺。祖父握著木耙直起腰,渾濁的眼睛望著白鷺落下的方向:"它們是田裏的老客,比你爺爺我來得還早呢。"
    白鷺落進第三丘稻田時,長腿剛觸到水麵,整個身子便驟然輕了——它們原是要在水田裏尋食的。細長的喙如手術刀般精準,倏然紮進淺灘,再抬起來時,尖喙間已銜著尾銀亮的小魚。我屏住呼吸數著,見它們每啄食七八次,便會忽然靜止不動,頸子縮成優雅的s形,紅瞳在晨光裏微微流轉,仿佛整座稻田都成了它們默想的道場。
    五月的梅雨季來得急。有天午後突降暴雨,豆大的雨點砸在瓦當上叮咚作響。我趴在木窗台上看雨,忽見稻田裏浮起一片白茫茫的影子——是白鷺在雨中低飛。它們的翅膀幾乎擦著水麵,雪羽被雨水打濕,泛出綢緞般的光澤,長腿有時會掠過秧苗,驚起幾星水珠。最動人的是它們的鳴聲,在雨幕裏格外清越,像碎玉落在青瓷盤上,一聲接著一聲,竟與雨點敲打荷葉的節奏應和起來。
    待雨稍歇,白鷺便三三兩兩立在田埂邊的老柳下。濕羽在風裏輕輕抖動,細爪摳進濕潤的泥土,長喙一下一下梳理著肩羽。有隻幼鷺大概嫌梳理太慢,突然張開翅膀在水窪裏撲騰,濺起的泥點落在白羽上,倒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硯台,在素絹上點了幾點淡墨。老鷺見狀,竟伸出喙去替它啄去泥點,動作輕得像母親替孩子擦拭臉龐。
    盛夏的稻田翻著青浪,白鷺最愛在正午時分掠過田麵。這時的陽光最是熾烈,它們卻偏要逆著光飛,翅膀半透明的羽枝在光線下纖毫畢現,仿佛每一片羽毛都浸著月光。有時它們會突然收翅,如一片雪花般輕輕落在某株稻穗上,纖細的稻稈立刻彎成溫柔的弧線,卻到底承不住這潔白的重量,晃幾晃便彈開來,驚得白鷺撲棱著翅膀飛起來,稻葉上的露珠便紛紛墜落,在水田裏砸出無數小銀坑。
    祖父說,白鷺是稻田的魂。他年輕時見過漫田的白鷺,晨光裏像落了滿田的霜,暮色中又似飄著無數片碎雲。"後來田裏打農藥,白鷺就少了。"老人望著遠處的竹叢,聲音裏浸著歲月的潮意,"這幾年生態好了,它們又慢慢回來了。"去年清明回鄉,我竟在村口的荷塘裏看見十幾隻白鷺,它們有的單腳立在殘荷上,有的貼著水麵低飛,驚起的水鳥與它們結伴而翔,倒像是從舊時光裏飛出來的詩行。
    最難忘的是那次黃昏遇鷺。收工的農人扛著鋤頭往家走,牛蹄踏在田埂上發出悶響。忽然有白鷺從稻田中央騰起,起初是一隻,接著兩隻、三隻,最後整個田麵都浮起了白色的翅膀。它們在即將沉落的夕陽裏盤旋,翅尖染著金紅的霞光,細長的腿在晚風中輕輕搖晃,仿佛每一隻都銜著半塊落日。農人停下腳步,牛也不再咀嚼,連歸巢的麻雀都停在電線上,看這一場盛大的飛翔。
    白鷺的飛翔是有韻律的。它們不像燕子那樣輕盈矯捷,也不似蒼鷹那般氣勢磅礴,卻自有一股遺世獨立的清逸。雙翅每一次扇動都帶著從容,起落間仿佛在丈量天空與大地的距離。有時它們會排成一列,沿著田埂緩緩滑翔,雪白的身影映著青黃相接的稻田,像一幅會移動的水墨長卷;有時又突然四散,如被風吹散的棉絮,卻在片刻後又默契地聚成一個鬆散的圓,繞著某棵開花的苦楝樹翻飛。
    秋收後的稻田變得空曠,水窪裏倒映著高遠的藍天。白鷺依然常來,隻是不再專注於覓食,更多時候是在田埂上踱步。它們的步子邁得極慢,細長的腿每一次落下都帶著審慎,仿佛在丈量土地的呼吸。偶爾有孩童追逐著跑過,它們便不慌不忙地飛起,在低空盤旋兩圈,又落回稍遠些的田頭,紅瞳裏映著追鬧的身影,竟像是看慣了人間煙火的隱者,帶著三分疏離的溫柔。
    去年冬天回村,正趕上寒潮過境。清晨去田裏看霜,遠遠望見田中央立著隻白鷺,羽毛蓬鬆得像團雪,長喙深深埋進肩羽裏,單腳獨立在結著薄冰的水窪中。我怕驚擾它,便放輕腳步靠近,直到離它不過十步之遙。它忽然抬頭,紅瞳在晨光裏灼灼發亮,卻並沒有飛走,隻是將另一隻腳從羽毛裏抽出來,緩緩地、緩緩地,在冰麵上走了兩步,細爪在薄冰上劃出細碎的裂痕,竟像是在跳一支無聲的冰上芭蕾。
    如今每次回到西塞山下,總要在稻田邊站上許久。看白鷺從晨光裏起飛,在暮色中歸巢,看它們在風雨裏低旋,在晴日裏翱翔。它們是稻田的標點,是天空的韻腳,是時光裏不變的意象。當城市的鋼筋水泥越來越密,當電子屏幕占據了太多視線,這些雪色的飛鳥卻依然在水田裏書寫著古老的詩意——它們用翅膀丈量四季,用長喙啄食光陰,用每一次起落告訴我們,這世間仍有未被馴服的溫柔,仍有與人類共棲的美好。
    那天傍晚,我又看見一群白鷺從稻田裏飛起。夕陽將它們的影子投在水田裏,長長的羽翅掠過剛插完秧的禾苗,驚起的水珠在半空碎成金粉。它們越飛越高,漸漸化作天空中幾枚小小的白帆,而稻田裏的水紋還在輕輕晃動,倒映著漸暗的天色和遲遲不願散去的、屬於白鷺的清影。那一刻忽然懂得,所謂永恒,或許就藏在這些候鳥的翅膀裏——它們年複一年地歸來,在同一片水田裏起落,用不變的姿態對抗著時光的流逝,讓古老的田園詩,永遠在西塞山下,在每一片新綠的稻田上,續寫著不會褪色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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