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播廳的燈光亮得刺眼，比醫院的無影燈還要晃眼。
    陳默坐在柔軟的沙發上，身上穿著林姐為他挑選的米白色毛衣，襯得他氣色好了不少。
    至少在鏡頭裏是這樣。
    林姐就坐在台下第一排，手裏拿著個小本子，時不時衝他比個手勢，示意他笑一笑，或者坐直一點。
    “陳默，歡迎來到《生命的力量》。”
    主持人是個圓臉的女人，聲音甜得發膩，手裏捧著台本，眼神卻像掃描儀似的在他身上掃來掃去。
    “我們都知道你的故事，真的太勵誌了！能跟我們分享一下，出院後第一次看到太陽是什麽感覺嗎？”
    陳默眨了眨眼，腦子裏一片空白。
    出院那天的太陽……好像跟今天演播廳的燈光沒什麽兩樣，都是亮得讓人想閉眼。
    他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就聽見林姐在台下輕輕咳嗽了一聲。
    “嗯……很溫暖。” 他想起林姐教他的套話，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真誠一點，“覺得……活著真好。”
    “是啊，活著真好！” 主持人立刻接話，聲音拔高了八度、
    “這就是生命的力量啊！我們了解到，你現在已經回到學校了？同學們對你是不是特別熱情？”
    “……還好。”陳默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指甲。
    其實他沒回學校多久，林姐就接了太多通告，他每天不是在錄節目，就是在去錄節目的路上。
    課本早就被扔在行李箱的角落，蒙上了一層灰。
    “聽說你最近還收到了很多粉絲的來信？”主持人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在鏡頭前晃了晃。
    “我們隨機抽一封念念好不好？這位粉絲說，‘陳默哥哥，你的故事讓我有了對抗抑鬱症的勇氣，謝謝你’……”
    陳默聽著那些話，感覺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他什麽時候成了 “哥哥”？什麽時候有了“對抗抑鬱症的勇氣”？
    他隻是睡了一覺，病好了而已。
    可林姐說，這就是他的“人設”。
    “奇跡少年”、“永不放棄”，這些標簽能讓他紅得更久。
    錄完節目已經是深夜。
    林姐一邊快步走在前麵，一邊對著電話那頭說：“明天上午九點的品牌代言，下午兩點的公益活動，晚上七點的直播……對，都推不掉，這是提升國民度的好機會。”
    陳默跟在後麵，腳步有些發飄。
    他看著林姐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也是這樣雷厲風行，遞給他一份合同，說能讓他“名利雙收”。
    那時候他還不懂什麽是“名利雙收”，隻覺得能不用再花爸媽的錢就好。
    可現在，銀行卡裏的數字越來越多，他卻越來越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發什麽呆？”林姐掛了電話，回頭看了他一眼，“快點，回去要好好休息啊小默，車在外麵等著呢，明天還有得忙。”
    陳默哦了一聲，加快腳步跟上。
    車窗外的霓虹燈一閃而過，像一串模糊的光斑。
    他忽然想起醫院病房裏的那塊陽光，溫暖，安靜，能讓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
    自己活著。
    可現在，他被包裹在名利場的喧囂裏，像被扔進了高速旋轉的滾筒，暈頭轉向，連“活著”的實感都變得模糊了。
    “對了，” 林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從包裏拿出一個劇本。
    “後天有個勵誌電影想找你客串，演一個跟你經曆相似的角色，我已經幫你接了。”
    陳默接過劇本，封麵上印著幾個大字。
    《生命的奇跡》。
    他低頭笑了笑，沒說話。
    原來，連演自己，都成了檔期裏的一項安排。
    ………………
    鑰匙插進鎖孔轉了兩圈，門剛拉開一條縫，客廳的燈光就湧了出來。
    陳默媽正坐在沙發上數著一遝宣傳單，見他進來，立刻直起身：“回來了？今天錄節目順利嗎？”
    說著伸手接過他肩上的包，翻出裏麵的合同。
    “林姐說這個牛奶代言能再提兩個點，我跟你爸商量著，要不趁這陣熱度，把家裏的老房子翻新一下？”
    陳默爸從廚房探出頭，圍裙上沾著油漬。
    “對了，你王阿姨說她侄子開了家傳媒公司，想請你去做直播，我已經替你答應了，後天下午有空吧？”
    “其實也不用做什麽事，就是露個臉就好了。”
    陳默脫鞋的動作頓了頓，指尖有些發涼。
    他記得以前生病時，爸媽總是紅著眼圈說 “錢不重要，你好好活著就行”。
    可現在……
    他看著茶幾上堆著的各種合作意向書，封麵上的“陳默”兩個字被印得又大又醒目，像一個個沉甸甸的印章，蓋在他的生活裏。
    陳默沒聽完，反手關上了房門。
    房間裏還保持著他生病前的樣子，書桌上擺著高三的複習資料，牆上貼著幾張籃球明星的海報，隻是落了層薄薄的灰。
    他站在原地。
    客廳裏傳來爸媽的議論聲，隱約能聽見“學區房”、“分紅”之類的詞。
    陳默捏了捏眉心，轉身躲進了衛生間。
    冷水撲在臉上，帶著刺骨的涼意。
    他抬起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臉色比在鏡頭前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眼神裏的疲憊藏不住。
    這才是他，不是那個對著鏡頭說“活著真好”的“奇跡少年”。
    水汽慢慢爬上鏡麵，模糊了他的輪廓。
    陳默伸手想擦掉，指尖卻頓住了。
    鏡子上，不知是水汽凝結還是他眼花，竟隱隱浮現出三個字，像用手指寫上去的。
    休息會。
    陳默愣了愣，湊近了些。
    那三個字很快被新的水汽覆蓋，淡得幾乎看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對著鏡子裏的自己扯了扯嘴角，想笑，眼眶卻有點發熱。
    是啊，他想休息了。
    不是林姐說的“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神錄節目”，是真的想停下來，像以前生病時那樣，安安靜靜地躺著，不用對著鏡頭笑，不用背那些勵誌的台詞，不用聽爸媽算那些錢。
    可他能嗎？
    陳默關掉水龍頭，水聲停了，客廳裏的議論聲又清晰地傳了進來。
    他深吸一口氣，用毛巾擦了擦臉，鏡子裏的少年重新戴上了那副沒什麽表情的表情。
    不用死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