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鹹海之死與塔什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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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姆肯特渡口的河麵寬約50100米,水流因夏季融雪湍急渾濁,近岸處漂浮蘆葦斷枝與魚骨。南岸為衝積平原,分布野杏林與甜瓜田;北岸漸入荒漠,紅柳叢間裸露河床卵石。沙俄引水灌溉棉田致河道萎縮,死魚在淺灘堆積,引來成團綠頭蒼蠅。朽木樁上殘留突厥文刻符,是當年古商隊停泊的標記,鏽蝕鐵錨半埋泥沙中,讓王月生有種“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的時光之歎。
渡口旁磚砌方形俄軍哨塔矗立河西,駐有沙俄炮兵連監控航道。煤油驅動的探照燈夜間掃視河麵,防備布哈拉殘軍渡河。渡口稅吏向過往商隊索賄“水流速費”,阿拜告訴王月生拒付者會被指“筏底藏炸藥”,扣留全部貨物。不過,阿拜的商隊是空擔,來往次數也多,跟這些閻王小鬼都熟絡了,給了三分之一的費用就獲準乘木筏過河。說是木筏,其實是由空心蘆葦捆紮,載重超限即傾覆,整個商隊連人帶馬車帶駱駝,需分三次運輸,耗時一天一夜。渡口周圍的蘆葦高逾3米,密如城牆,波斯瞪羚穿梭其間,蹄印旁散落漁網殘片。過河的時候眾人都非常戒備,因為據說蘆葦叢中經常突現土匪的劃子船,劫匪會擲鉤索攀筏劫貨,土匪的短刀都淬烏頭毒,傷者傷口潰爛流黑膿。估計土匪在渡口附近都有探子,知道阿拜的商隊這次沒有油水,所以隻是有驚無險。
第18天,商隊抵達了終點卡紮林斯克後世哈薩克斯坦克孜勒奧爾達附近)。這裏位於錫爾河下遊東岸,距鹹海約150公裏,是沙俄控製中亞河間地的關鍵要塞。錫爾河在此處河道分岔,形成衝積綠洲,但往北迅速過渡為克孜勒庫姆沙漠邊緣的鹽堿荒原,商隊就是從那裏過來的。
8月的卡紮林斯克酷熱幹燥,日均溫45°c,夜間驟降至15°c,風沙裹挾鹹海鹽粒侵蝕建築。
此處的核心要塞方形夯土城牆高8米,四角配棱堡,架設射程3公裏的克虜伯野戰炮,炮口對準遊牧部落來襲的西北方向。牆內駐軍營房為俄式木刻楞建築,屋頂鋪鐵皮防火箭,窗台擺放著軍官妻女培植的盆栽天竺葵。監獄地窖裏關押著反俄部落首領,鐵鏈栓於滲水岩壁,虱群在稻草堆中滋生。
俄商街區的鵝卵石街道兩側設伏特加酒館、皮毛拍賣行與東正教堂,金頂已蒙沙塵,哥薩克騎兵馬樁刻滿刀痕。“塔什幹貿易公司”磚樓外懸掛沙皇肖像,櫃內陳列英國鍾表與日本絲綢,地下密室藏鴉片煙膏。本地聚落的哈薩克人氈房群散落河畔,婦女用錫爾河泥漿染羊毛,孩童驅趕瘦羊啃食蘆葦嫩芽。韃靼工匠坊傳出鍛鐵聲,打造馬鐙與俄式軍刀鞘,煙囪噴出的煤灰飄落清真寺宣禮塔。
錫爾河渡口上,六艘平底渡船由流放犯劃槳,甲板堆滿棉花包與囚籠,內關押逃稅商人,纜繩浸染血汗鏽跡。哥薩克稅吏持槍抽查貨箱,撕開茶葉袋查驗是否夾帶黃金,碎茶渣倒入河中引來魚群翻騰。駝隊驛站的露天貨場彌漫糞尿惡臭,波斯腳夫赤膊卸貨,脊背曬脫皮如蛇蛻,監工皮鞭沾鹽水抽打怠工者。軍官攜家眷乘馬車招搖過市,女士陽傘綴蕾絲卻沾滿蒼蠅;士兵酗酒後鬥毆,酒瓶碎片嵌入清真寺木門。哈薩克老人蹲坐牆角兜售狼牙護身符,低聲咒罵俄語路牌篡改祖地名;烏茲別克琴師在茶館彈奏《悲傷的錫爾河》,歌詞暗諷沙皇為“剝皮巨熊”。
沙俄在這裏實行的是野蠻的殖民歸化統治。市集禁用哈薩克語議價,違者鞭刑示眾。強製土著剪袍改穿俄式襯衫,拒從者額烙雙頭鷹徽,鷹爪刺入“野蠻人”韃靼文。東正教堂的晨禱鍾聲與《古蘭經》喚拜聲交織,神父向穆斯林孩童散發蜂蜜聖餅,內夾著改宗傳單。俄商以步槍威逼農民改種棉,錫爾河畔沃野成白色苦海,運棉駝隊阻塞渡口十日不絕。
俄軍壟斷錫爾河汲水渠,哈薩克牧民夜襲水管,遭馬克沁機槍掃射,屍體堵閘口致全城斷水三日。為報複遊牧部落的襲擊,哥薩克焚燒河穀牧場,焦土上插滿釘死旱獺的木樁,警告“叛徒下場”。此處看不見的鹹海碼頭水位刻度線逐年下降,最新標記旁刻墓誌銘式警句:“沙皇的棉花,吸幹天神的淚”。當鹹海最終幹涸時,這座要塞的往事也將在沙暴中散作塵埃,唯餘地下深井中鏽蝕的駝鈴,默誦被遺忘的商道傳說。
從這裏,王月生終於可以乘坐火車繼續其旅程,恍若一瞬間從駝鈴古道的中世紀走進了現代。沙俄為加速控製中亞,1898年倉促修建卡紮林斯克奇姆肯特段實驗鐵路,鐵軌直接鋪設在夯實的鹽堿地上,枕木間填充駱駝刺防沙。此處的係列蒸汽機車綽號“鐵駱駝”,燃煤消耗量為平原線路的2倍,煙囪噴出的黑煙混入沙塵呈赤褐色。
頭等艙有仿歐式軟座,天鵝絨窗簾釘死防沙,但車窗玻璃被礫石擊裂,用羊皮紙糊補。至於三等艙,則是木條長凳,無廁所,乘客蹲在開放式尾板解決,糞便隨風飄散。貨廂主要運棉花包與軍火,常有夜間偷渡客藏身其中,因高溫脫水暴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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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年代的這個季節,即便是乘坐此地的頭等艙旅行,也是一種煎熬。車廂內溫度超50°c,頭等艙乘客都要用每站高價補給的錫罐裝冰塊敷額,沙粒從縫隙滲入,餐盤中的魚子醬成“鹽拌礫石”,貴婦麵紗與鐵軌同色。
臨時路基鬆軟,每日至少停修2次,三等艙的乘客被迫下車協助鏟沙,哥薩克士兵持槍監督以防逃票。鍋爐與飲水共用錫爾河鹹水,乘客嘴唇皸裂滲血,看押三等艙的俄國軍官獨享蒸餾水壺,差點引發暴動。
從卡紮林斯克到突厥斯坦的錫爾河荒原段,龜裂河床上的廢棄漁村,焦黑船骨如恐龍化石;俄軍炮艇在濁流中巡邏,向岸上遊牧民試射警告彈。突厥斯坦站是在成吉思汗陵遺址旁搭建的臨時木站台,小販兜售混入了駱駝糞的陵墓磚灰宣稱可壯陽。站台遠處的編組線上,有遊牧民劫持運水車,哥薩克騎兵砍斷水囊,水流滲入沙地瞬間蒸騰成白霧。
從突厥斯坦到奇姆肯特克須從孜勒庫姆沙漠邊緣通過。沙丘吞噬半埋的鐵軌,工兵用炸藥清障,震落岩壁上的古突厥碑文。禿鷲群隨列車盤旋,啄食拋下的死畜。
列車在奇姆肯特換行跨裏海鐵路支線,月台堆滿波斯地毯與印度香料,腳夫脊椎彎曲如問號,背負貨箱爬過天橋。換乘跨裏海列車需“消毒檢疫”,旅客被潑煤油滅虱,猶太人因拒用豬鬃刷遭鞭打。
但從奇姆肯特到塔什幹的費爾幹納綠洲段堪稱天堂幻境,這裏葡萄園與桑田取代荒漠,灌溉渠水映出雪山倒影,頭等艙貴婦開窗采摘桑葚,染紫了白手套。
經過3天2夜含多次停靠維修),這段約600公裏的列車止於終點站塔什幹北站。
19世紀末的塔什幹,不但是沙皇俄國突厥斯坦總督府的所在地,更是沙俄幾百年來不斷侵蝕清朝外西北地區得手後,向中國西北地區進一步侵略的橋頭堡。
1755–1759年,乾隆消滅準噶爾汗國,控製天山南北及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地區,將外西北納入版圖。1762年設立伊犁將軍府,統轄天山南北及外西北包括後世哈薩克斯坦東部、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部分地區),實行軍府製與伯克製結合的管理,並通過屯田如錫伯營、察哈爾營)鞏固邊疆。對哈薩克、布魯特吉爾吉斯)等遊牧部落實行朝貢冊封,承認其首領地位,但不直接幹預內部事務。開放伊犁、塔爾巴哈台塔城)為互市點,同時限製伊斯蘭教蘇菲派的和卓勢力滲透,防範分裂。
1820–1828年間,浩罕汗國支持的和卓後裔張格爾在南疆發動叛亂,暴露清朝邊防弱點。1864年陝甘回變波及新疆,各地割據勢力崛起,次年浩罕軍官阿古柏趁機入侵,建立“哲德沙爾汗國”。幾乎與此同時,北麵的俄羅斯帝國也在向中亞步步緊逼。1864年攻占維爾內後世阿拉木圖),同年通過《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人隨地歸”等條款,割占外西北44萬平方公裏土地,包括巴爾喀什湖以東、齋桑泊以南地區。1865年控製塔什幹,1876年滅浩罕汗國,將外西北全境納入突厥斯坦總督區。1876–1878年間,左宗棠率清軍擊敗阿古柏,收複除伊犁外的新疆大部。1881年,中俄簽署《伊犁條約》,沙俄被迫歸還伊犁,但仍割占霍爾果斯河以西7萬平方公裏土地,並勒索賠款500萬盧布。1884年新疆建省,取消軍府製,設巡撫、州縣,加強中央集權,屯墾戍邊,重點防禦沙俄南下。邊疆防禦退守至伊犁河穀、天山南北,外西北徹底喪失,帕米爾高原成為中俄爭議前沿。
王月生此時看到的塔什幹是一座撕裂的城市。俄式新城“新塔什幹”是行政中心,突厥斯坦總督府是一座仿聖彼得堡冬宮式建築,白色大理石立柱與鎏金穹頂,門前廣場立沙皇亞曆山大三世銅像,底座刻俄文“文明與秩序的傳播者”。城牆厚3米的俄軍兵營駐紮兩個哥薩克騎兵團,馬廄中頓河戰馬佩戴防沙眼罩,靶場槍聲驚飛巴紮的鴿群。歐式街區的林蔭道旁建起東正教聖母升天教堂。中亞舊城“老塔什幹”裏的迷宮街巷中,土坯房密如蜂巢,拱頂市場喬爾蘇巴紮內懸掛整排風幹羊頭,香料堆旁蜷縮著售賣和田玉的喀什噶爾商人。庫克爾達什經學院16世紀)的藍釉瓷磚剝落,學生跪讀《古蘭經》。哈斯特伊瑪目廣場的千年桑樹下,蘇菲派苦修者旋轉至癲狂。暗渠卡雷茲仍在舊城地下流淌,盜水賊用羊皮囊偷灌俄軍噴泉,轉售給幹旱街區的茶館。
中亞的經濟命脈是棉花,被俄羅斯人視為白色黃金。錫爾河引水渠兩岸棉田吞噬桑園,頭戴鬥笠的烏茲別克農婦腰係俄製磅秤,采摘的棉朵裝入麻袋烙上雙頭鷹火印。軋棉廠蒸汽機轟鳴,童工在飛絮中咳血,廠主辦公室的留聲機播放《天鵝湖》,掩蓋了窗外鞭打怠工者的慘叫。奧倫堡塔什幹鐵路的塔什幹北站工地上堆滿了比利時進口鋼軌,波斯勞工腳踝拴鐵鏈鋪設枕木,哥薩克監工用伏特加酒瓶計量進度。臨時貨運列車運來法國香水與德國步槍,返程車廂塞滿鴉片與女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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