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鎮壓革命的帝國主義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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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謙的話極具蠱惑力,尤其是在那些對官府和沉重賦役深惡痛絕的工匠心中。幾個年輕氣盛的鐵匠和篾匠忍不住跟著低吼起來,人群再次騷動,一種危險的、脫離軌道的狂熱開始滋生。
“自治領!”
“不納稅!不服役!”
“土地歸自己!”
“林先生!”劉輝悄悄拉了一下陳掌櫃的衣襟,沉聲道,“你當這城寨是真空?英軍的炮艦停在維多利亞港,炮口對著寨城;清廷的水師雖爛,可鹽道、糧道還攥在他們手裏!上月我托人從省城帶藥材,關吏要抽三成厘金——這‘厘金’,不就是清廷的稅?”
林文謙冷笑:“劉先生讀的是聖賢書,可聖賢書裏沒寫‘民為邦本’?上個月我在寨外山坳裏,見著英軍巡邏隊踢翻賣菜阿婆的竹籃——他們管得著咱曬的鹹菜?管得著咱娃讀書識字?要是咱自己管自己,稅不用交給清廷,役不用服給洋人,賺的錢全歸自己……”
“夠了!”陳掌櫃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他臉上再無半分容忍,隻剩下冰冷的決斷。
“林文謙!你巧言令色,蠱惑人心!你所圖非自治,實乃裂土!是謀反!”陳掌櫃目光掃過那幾個躁動的年輕人,厲聲道,“你口口聲聲不納稅,不服役?好!我來問你!”
他猛地從袖中抽出一卷賬簿,刷地展開,聲音洪亮,每一個字都像鐵錘砸在眾人心頭:
他轉向人群,舉起一遝泛黃的賬簿:“大夥兒看看!這是咱接管城寨後必不可少的開銷:30名印度士兵,每人月薪14銀元,每月就是300兩白銀。莫非你們真的以為這塊地方是白來的嗎?建房的木料、磚瓦從新安縣城運來,運費、人工至少要花1800港元;糧食、鹽、布——120戶人家,每月至少要50石米,每石5港元,每月就是250港元!這些錢從哪來?是我們商團墊付的。
說句難聽點的話,這塊地方是大清國駐香港的軍隊委托我們代為看護的,是我們花了大價錢從英國人手裏買來平安的。商團心疼各位顛沛流離,也不想在咱們這些苦哈哈的人身上掙錢,就想幫助中國把這塊在香港的飛地給守住,所以開了寨門請大家進來住,讓大家商量個自己內部管理的法子來。可不是請大家進來鳩占鵲巢的!”
陳掌櫃將賬簿狠狠拍在木桌上,發出沉悶的巨響,震得人心頭發顫。他環視全場,目光所及之處,那些被煽動起來的狂熱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現實冰冷的數字,像一盆盆刺骨的冰水,澆熄了不切實際的幻想。李老蔫張了張嘴,看著那厚厚的賬簿,最終頹然低下頭。吳師傅深深歎了口氣。那幾個躁動的年輕人也縮了縮脖子,眼神躲閃。
人群裏傳來抽氣聲。阿芳攥著紡錘的手發白:“陳掌櫃,咱不是可以出力嗎?我織的布,阿強打的鐵,都可以換米……”
“阿芳說得是!”林文謙的妻子秀蘭突然開口,她裹著靛藍頭巾,懷裏的小寶正揪她的衣角,“咱把血汗錢都搭進去了,憑啥不能自己說了算?我阿弟在廈門,跟著孫先生學‘驅除韃虜’——”
“住口!”陳啟沅厲聲打斷,“孫先生是清廷欽犯!你當這是福建老家?上個月有個小子在祠堂外喊‘共和’,被英軍巡捕拖去碼頭,至今沒消息!”他轉向林文謙,“林先生,你教娃讀書,該教《三字經》《千字文》,不是教‘革命’!這城寨要活,就得守規矩——清廷的規矩,英國人的規矩,更要守咱自己定的‘不惹事’規矩!”
林文謙突然拔高了聲音,像敲梆子似的:“規矩?清廷的規矩是‘寧與友邦,不與家奴’!英國人的規矩是‘利益至上’!咱的規矩,該是‘有飯同吃,有衣同穿’!今日我把話撂這兒——”他扯開衣襟,露出心口一道猙獰的刀疤,那是去年在廈門被清兵砍的,“要是不讓我帶頭選話事人,明兒我就帶著寨裏的青壯去海邊,把英軍的測潮儀砸了!”
“林先生,”劉輝突然輕聲說,“你可知這城寨為何叫‘九龍’?因山形如九條龍盤踞,首尾都對著海。英軍說這是‘風水寶地’,清廷說這是‘化外之民’。可咱呢?”他掃過人群,“咱是手藝人,是莊稼漢,是當娘的,是帶娃的——咱要的不是‘革命’,是‘活人’!”
林文謙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還想強辯:“這…這些…可以日後…”
“沒有日後!”陳掌櫃毫不留情地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城寨之產權歸屬,管理之最終權柄,不容置疑!今日所議‘基層自治’,是在我陳某人主持之下,在大清律例框架之內,在確保此地安靖前提之下,對寨內庶務管理方式的一種嚐試!絕非爾等所妄想之割據裂土!更容不得任何鼓吹暴力、煽動悖逆之言!”
他不再看林文謙,猛地一揮手,如同揮下一把無形的鍘刀:
“來人!”
話音未落,寨牆了望台上,一直沉默如鐵塔般矗立的三名裹著鮮紅頭巾、身材異常魁梧高大的印度錫克士兵,如同接到指令的猛虎,動作迅捷而沉重地奔下土階。沉重的軍靴踏在夯實的土地上,發出咚咚的悶響,瞬間打破了開闊地的死寂。他們腰間挎著的kirpan彎刀在初秋的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寒光,毫無表情的棕色臉龐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肅殺之氣,徑直衝向林文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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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們做什麽?!”林文謙的妻子秀蘭尖叫著撲上來想護住丈夫,卻被一個錫克士兵如同撥開稻草般輕輕格開,踉蹌倒地。
“爹!娘!”兩個年幼的孩子,大的不過七八歲,小的才四五歲,嚇得哇哇大哭,本能地撲向父母。
“掌櫃的!陳掌櫃!開恩啊!”林文謙年邁的老母,滿頭銀發在掙紮中散亂。她掙脫開士兵鐵鉗般的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土台方向,額頭重重地磕在堅硬的黃土地上,發出沉悶而令人心悸的“咚、咚”聲,混著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婦人絕望的哀泣。“我兒糊塗!他讀書讀迂了!求您看在我林家老小的份上,饒他這一回!饒了我們吧!我們這就走!這就走啊!求您別趕盡殺絕…孩子還小啊…”
那淒厲的哭求,那額頭撞擊地麵的悶響,那孩童無助的尖叫,像無數根鋼針,狠狠紮進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裏。這些工匠都是有家室有兒女的,臉色慘白,不忍卒睹地別過頭去。秦三娘捂住了嘴,身體微微顫抖。連一向強硬的趙大錘,也擰緊了眉頭,看著那被士兵粗暴拖拽、猶自掙紮嘶喊“你們會後悔的!自由的種子已經播下!”的林文謙,再看看那磕頭如搗蒜的老婦和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孩童,重重地歎了口氣。
陳掌櫃站在土台上,身形挺得筆直,如同懸崖邊的孤鬆。他臉上的線條繃緊如岩石,對那淒風苦雨般的哀求充耳不聞,眼神冷硬地掃過下方一張張驚懼、不忍、複雜難言的臉。
當林文謙一家老小如同被拔除的雜草,在印度士兵毫不留情的推搡和嗬斥下,哭嚎著、踉蹌著被拖向寨門方向時,陳掌櫃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鐵劍刻在寒冰之上,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都看清楚了!今日之事,望諸位謹記三條鐵律!”
“其一!城寨之土地產權歸中國所有他特意沒有用大清的名號),托管期間最終管理之權柄,在我陳某人手中!此乃不容置疑之根本!”
“其二!寨中所有人等,無論何人,皆須服從此既定之管理!我等所試行之‘基層自治’,亦在此框架之下運行!”
“其三!安靖守法,乃第一要務!凡有鼓吹悖逆、煽動暴亂、妄圖裂土、觸犯大清律例及英方協約者——”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鋒,緩緩掃過全場,最終落在寨門方向那漸行漸遠、被絕望籠罩的渺小黑點上,一字一句地吐出:
“——林文謙,便是下場!驅逐出寨,絕不留情!”
沉重的寨門在刺耳的吱呀聲中緩緩合攏,將林家的哭嚎與寨內的死寂徹底隔絕。開闊地上,三百多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鴉雀無聲。恐懼、震懾、對現實冰冷的認知,以及對那未知“自治”前景更深沉的迷茫,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陳掌櫃那三條鐵律,如同三道冰冷的鐵箍,牢牢套在了剛剛萌芽的“民主議事”之上。
沒有人注意到,在人群最外圍,一個穿著普通葛布短褂、麵容憨厚如同尋常木匠的中年漢子——周大福,自始至終都微微低著頭,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隻有他那雙隱藏在亂發下的眼睛,在陰影中閃爍著異常冷靜而銳利的光芒。他粗糙的手指,在寬大衣袖的遮掩下,正用一種極細微的、旁人難以察覺的動作,在一塊特製的、柔軟如皮的蠟板上快速而準確地刻畫著。
蠟板上,一行行細密的符號悄然成型,記錄著方才發生的一切:
「林某倡民選、產權共有、抗稅役、建自治領…」
「陳氏駁斥,堅稱產權、管理權在己,法理屬清…」
「出示巨額開支:印兵月銀三百兩,前期耗銀一千八百兩,日常糧秣…」
「林某鼓噪,陳氏調印兵三員驅其全家…」
「陳氏宣三鐵律:產權在己!服從管理!守法度!違者驅逐!強調所行自治在清律、英約框架內…」
「林家老幼哭求,陳氏不為所動…」
當寨門徹底關閉的悶響傳來時,周大福的手指也停了下來。他飛快地將蠟板藏入懷中特製的夾層,再抬起頭時,臉上已恢複了那種木訥工匠特有的茫然與後怕,甚至還抬手擦了擦額角並不存在的冷汗,仿佛剛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他隨著沉默而沉重的人群慢慢散去,身影融入那些同樣心神不定的工匠之中,毫不起眼。
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份浸透了“英軍費用”、“大清律法”、“驅逐革命黨”等關鍵信息的密報,將如同一條無聲的毒蛇,以最快的速度,遊出這片被大清修建、印度兵駐守的寨牆暫時隔絕的城寨,鑽進該去的地方。
這是1900年的九龍寨城,沒有共和,沒有革命,隻有120戶人家,在廢墟上搭起的灶火,在槍炮聲裏攢的米糧,在規矩與血淚中,活著的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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