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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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俘營裏,有些人表現得格外自信,他們篤定自己不會有事,隻因他們曾經是德國共產黨員。他們宣稱,俄羅斯的同誌們正在去蕪存菁,會將德國同誌送回家,好讓他們去建立一個德國社會主義工人國家。
    要是有人對此嘲笑,他們便會麵露怒色,甚至威脅對方。所以,其他人都躲著他們。沒過幾天,他們就組成了一個被孤立的小團體,還徒勞地試圖讓俄羅斯人接受他們那套陳舊的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可終究一事無成。
    警衛們對這些所謂的 “德國同誌” 完全不屑一顧。在他們眼中,每個德國人都被視作 “希特勒法西斯分子”,隻要靠得太近,就會招來一頓打罵。要說這戰俘營有什麽好處,那便是:它能讓士兵們變得堅韌。大家都說,堅韌得如同坦克一般。很快,大家便不再為那些可能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事絞盡腦汁了。
    現在,大家又能吃上點東西,隻要不點到名,還能睡上一整天,而且待在這裏還算安全。
    這就是所謂的和平吧,盡管並非夢想家們所憧憬的那般。但戰爭確實結束了,對死亡的恐懼也隨之消散。隻是在夜裏,過去那些經曆偶爾會以噩夢的形式浮現。每當這時,威爾斯又會陷入那種絕望的念頭:現在一切都完了,現在自己要不死要不就隻能去西伯利亞了。
    傷員們痛苦地尖叫著,在地上痛苦地扭動,卻無人前來,也沒有人能夠施以援手。夜幕降臨,風揚起粉狀的雪,覆蓋在死傷者的身上。那白色的 “裹屍布”,蓋住了那些凍僵的麵容。大家隻能祈求有人能用槍托敲碎他們的腦袋,好結束這無盡的苦難。
    每當黎明破曉,營地裏隨之而來的喧鬧聲將威爾斯從這些可怕的景象中解救出來。盡管被囚禁的每一天都充滿淒涼與壓抑,但與死去的人比起來,就會覺得當下的囚禁生活仿佛也是一種恩賜。
    每當威爾斯與他人交談時表達類似的想法,通常會聽到一些不屑的回應。他們會說,人不可自取其辱。或者質問:你也是布爾什維克嗎?沒人願意直麵當下的局勢,沒人願意責怪自己或自己的同胞。他們將所有的仇恨都指向俄國人,指向蘇聯紅軍。
    “他們應該給我們更多食物,或者送我們回家。”
    說教毫無用處。威爾斯很快就察覺到大家對他產生了懷疑。他當然能理解戰友們的想法,但他希望能讓他們更清晰地認識接下來的形勢,避免他們對俄羅斯人做出錯誤的判斷,這對所有人都有益處。
    可以預料,他們不會得到任何回報,還會遭受不止一次的不公正待遇。但在威爾斯看來,秉持實事求是的態度,保持得體的舉止,可以改善勝利者與失敗者之間的關係。
    當威爾斯向另一個人,那位對德累斯頓的老師普倫尼不屑一顧的人說起自己審訊的經曆,講到蘇聯中尉提及德國戰俘重建俄羅斯的事時,那人憤慨地說:“你要麽是個老悲觀主義者,要麽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納粹分子。”
    “前幾天你還覺得我是布爾什維克呢。” 威爾斯回應道。對方沒有作答,轉身就走了。威爾斯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無奈地聳了聳肩。他實在忍不住。他不止一次聽到俄羅斯警衛善意地說 “很快你就會回家”。
    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也清楚,這不過是一種安慰的話語,飽含著同情與理解,仁慈而人道的表達。可 “很快” 這個詞對於俄羅斯人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呢?很快 —— 可能是 24 小時後,也可能是 24 天後,甚至可能是 24 個月後。“很快” 是個寬泛的詞匯,但它明確表明了一件事:不是今天。
        但所有人都覺得不公平,為什麽偏偏是他們,要在這種情況下承擔這項任務。營地裏的大多數人,即便心裏清楚現實,卻依舊緊緊抓著 “skoro dooi快回家了)” 這根救命稻草不放。他們自欺欺人地堅信,對自己而言,除了 “回家” 別無他途。可失望很快就接踵而至。
    第五天,他們接到命令,要排成五列縱隊。一支三十人的小隊,每次出發都必須有一名紅軍士兵帶隊。他們的目的地,是營地另一端一座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的穀倉。
    威爾斯是第一批走進這座破舊建築的人之一。他完全不知道裏麵會發生什麽,但此刻不禁慶幸,沒在裏麵碰到荷槍實彈的俄羅斯人。接著,他看到了十二把理發剪。每個凳子旁邊都站著一名挽起袖子的德國士兵。俄國衛兵大聲喊道:“坐下!” 同時指著空凳子。這是什麽意思?
    眾人滿臉驚訝,但還是服從了命令。還沒等他們穩穩坐下,士兵就把每個人的頭稍微往下壓了壓,然後拿起剪刀,從額頭到脖子,把頭發一大條一大條地剪下來。他們被剃成了光頭。
    這一舉措或許是出於衛生考慮,而且蘇聯的士兵自己也得遵守,但他還是忍不住咬緊牙關,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每掉落一縷頭發,他心中早日回家的希望就愈發渺茫。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種深深的壓抑,自己不再是德國上尉,而是一個命運未卜的無名戰俘。頭發的脫落,對他的打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重。
    其他同誌或許也有著同樣的感受。他們剃著光頭離開穀倉時,誰都不敢看向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