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老師,我想我有點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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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雍領著扶蘇,走向那座哭聲漸歇的茅屋。
    低矮的土牆歪斜著,茅草屋頂看得出新修補的痕跡,卻仍顯破敗。
    門扉虛掩著,裏麵傳來幾聲咳嗽聲和孩童的低泣。
    陳雍輕輕叩了叩門板。
    方才那名農人打開門,臉上淚痕未幹,看到門外站著兩位氣質不凡的生麵孔,愣了一下,眼中滿是警惕與困惑。
    陳雍語氣平和,拱手一禮,姿態放得很低。
    “在下路過此地,聽聞家中有長者欠安,略通一些醫術,可否讓我一試。”
    農人狐疑的打量著他們,又回頭看了看屋內。
    倒是那位剛剛出麵解圍的裏正,聞聲走了過來。
    他見識終究多些,見陳雍氣度沉穩,扶蘇雖衣著普通卻難掩貴氣。
    心下雖疑,但想著方才的麻煩剛過,也不好立刻拒人千裏,便側身讓開“有勞先生了,隻是家貧,實在……”
    “老丈不必客氣,舉手之勞。”陳雍打斷他,邁步走了進去。
    屋內光線昏暗,氣味渾濁。
    一位老嫗蜷在土炕上,蓋著一床薄被,咳嗽得渾身顫抖,麵色潮紅,呼吸急促。
    炕邊,農戶的妻子正為她擦拭額頭,幾個麵黃肌瘦的孩子怯生生的縮在角落。
    扶蘇何曾見過如此景象?宮中哪怕是最低等的侍人生病,也有醫官診治,有湯藥伺候,絕無這般淒楚。
    他隻覺得胸口發悶,那混合著草藥、汗水和貧窮的味道,刺得他鼻子發酸。
    陳雍麵色如常,上前仔細查看了老嫗的舌苔、眼瞼,又搭了脈,問了幾個問題。
    那弄人和他的妻子,緊張的看著。
    “是積勞成疾,又感了風寒,邪熱內蘊。並非大病,但需好生調養,若再勞累,恐成頑疾。”
    他從隨身的布囊中取出幾包草藥,這是他出行前便備下的尋常藥材。
    “即刻煎服一劑,能緩解咳喘,後續需靜養,補充些米糧。”
    妻子接過藥,激動得又要下跪,被陳雍扶住。
    “多謝先生!多謝先生!”
    陳雍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
    他轉而向那位裏正詢問道“老丈,敢問村中如這位兄弟這般,家中有壯丁需服徭役,又遇艱難,無人耕種的人家,還有幾戶?”
    裏正歎了口氣,臉上寫滿愁苦“不瞞先生,窪裏村小,壯丁本就不多。
    自幾年前大王發兵東出,滅了韓國之後,征發更是頻繁。
    修渠、築路、運糧……家家戶戶的精壯勞力,幾乎都被抽空了。
    眼下田裏這些,多是婦孺老弱在勉強支撐。像二狗家這般情況的,少說也有五六戶。
    眼看粟苗要除草追肥,誤了農時,今秋……唉!”
    他重重歎了口氣,後麵的話不忍再說。
    “滅了韓國之後?”扶蘇忍不住輕聲重複。
    “是啊,說是打了勝仗,開了疆土,可這勝利,咱們這些小民感受不到,隻覺得徭役更重,稅賦也更緊了。
    韓地那邊聽說也不太平,時不時要征發民夫去修繕城池、轉運物資……這日子,是越來越難熬了。”
    那農人也低聲道“若能安安穩穩種地,誰不願意?可如今能活著,不被餓死,已是不易。”
    他看了一眼炕上的老母,眼中滿是絕望,“五日……五日之後,我若不去,便是大罪。
    可我若去了,這地母親和孩子……”
    屋內陷入一片沉默,隻有老嫗壓抑的咳嗽聲和粗重的喘息。
    扶蘇怔怔地聽著。
    滅韓之功,在父王和朝臣口中,是彪炳史冊的偉業,是帝國東出的第一步。
    可在這裏,在這間昏暗的茅屋裏,卻成了更沉重的徭役、更艱難的生計。
    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父王那盤宏大棋盤上,一顆微不足道的“子”,究竟承受著什麽。
    陳雍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一些半兩錢,並不多,但足夠農戶買些糧食,撐過一段時日。
    他塞到黑夫手中“這些錢,先應應急,給老人家買些吃的。”
    農戶愣住了,看著手中的錢,像是捧著燙手的山芋,既渴望又惶恐“先生,這如何使得?無功不受祿……”
    陳雍語氣淡然,“並非給你,是借予你。待今秋收成好了,再還我。
    眼下,治好老人,穩住家小,才是要緊。五日之內,集中村中留守之力,互助搶種,或許還能種下一些。”
    他又看向裏正“老丈德高望重,可否出麵協調,讓村中婦孺互助,優先幫襯像這位大哥家這般最困難的人戶?
    非常之時,需行非常之法,聚沙方能成塔。”
    裏正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深深看了陳雍一眼,拱手道“先生大義,老朽代窪裏村鄉親,謝過先生!此法或可一試!”
    而那農戶握緊了手中的錢,眼眶通紅,重重一揖到底,說不出話來。
    ……
    離開茅屋時,夕陽已將天空染成一片橘紅,炊煙更濃了些。
    扶蘇沉默地跟在陳雍身後,來時的新奇與興奮早已蕩然無存,心頭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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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先生,父王東出滅國,一統天下的偉業,對這些人而言,並非榮耀,而是一種負擔嗎?”
    陳雍沒有直接回答,他停下腳步,望著遠處在田裏艱難勞作的婦孺身影,緩緩道。
    “帝國的車輪滾滾向前,碾過之處,自有塵埃揚起。有人看到的是車蓋的華美與方向的堅定,有人感受到的,卻是輪下碎石的刺痛與揚塵的窒息。
    你今日所見,並非全貌。大秦律法,耕戰立國,賞罰分明,自有其道理。
    嚴苛的徭役與賦稅,支撐起了強大的軍隊和高效的官僚,方能吞並六國,這是代價。
    但是,作為執棋者,或未來的執棋者,絕不能隻看到華美的車蓋,而忽略輪下的碎石。
    真正的強大,或許不在於能征收多少賦稅,驅使多少民力,而在於能否讓這車輪在前進時,少碾碎一些希望,多留下一些生機。
    譬如這窪裏村,若吏治更清明些,知曉民間疾苦,徭役征發或可更合理;
    若農具更精良,耕種效率更高,或可緩解人力不足;
    若倉廩更有盈餘,遇災荒疾病方能及時賑濟……這些,都需要智慧與仁心,而非僅僅是律法與強權。”
    扶蘇深深吸了一口氣,傍晚微涼的空氣湧入肺腑,卻帶不走那份沉重。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間安靜的茅屋,輕聲道“先生,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明白治國不僅僅是權術,更是對人世間所有艱難的理解與體恤;
    明白父王的棋局,宏大而殘酷,而他自己,未來若要參與其中,絕不能隻做一顆被命運推動的棋子,或一個隻看得到“大局”的棋手。
    他要找到那條路,那條既能推動車輪向前,又能盡力撫平輪下傷痕的路。
    盡管他知道,這很難,非常難。
    陳雍看著他眼中逐漸沉澱下來的光芒,嘴角微揚,知道這趟鄉村之行,已在他的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
    陳雍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緩和下來,“明白就好。走吧,天色已晚,我們還需找個地方借宿。
    明日,我們在走遠一些……”
    扶蘇點頭。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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