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遙望正義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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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彎彎,通向花嶺鄉的柏油路兩旁是初夏剛被翻土的田地。濕潤的泥土在陽光的輕撫下,散發著質樸而醇厚的氣息,那是一種混合著青草與新翻土壤的獨特味道,絲絲縷縷地順著微微搖下的車窗縫鑽了進來。風呼嘯著灌進警車內部,像是一雙無形的手,試圖將車內那如鉛塊般沉甸甸的氛圍撕開些許。
    程望坐在副駕駛座上,神色冷峻得猶如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手中那張地圖上,視線沿著蜿蜒曲折的線條遊走,仿佛想要透過這張薄薄的紙張,洞察林照的每一個意圖。每一條等高線,每一個標注的地名,在他眼中都可能隱藏著解開謎團的關鍵線索。
    “花嶺鄉人口已經大幅減少。”林楠坐在後排,一邊仔細翻閱著手中那遝有些厚重的資料,一邊說道。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在安靜的車內格外清晰,“現在隻有不到八百常住居民,年輕人大多外出務工或定居城裏了。秦言的祖宅在花嶺南坡,那是一片老林子裏的一間土磚瓦房,據說早就沒人住了。”林楠的聲音中透著一絲疲憊,也夾雜著對即將麵對的未知情況的凝重。
    程望微微點頭,眼睛依舊沒有從地圖上移開,他的聲音低沉而篤定,仿佛是從胸腔深處發出的共鳴:“林照選擇回那裏,是一件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行為。他想讓這一切閉環。”
    “閉在哪兒?”林楠下意識地問道,眼神中透露出一絲疑惑。
    “閉在他和老師故事的起點。”程望緩緩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種對林照行為的深刻洞察。
    警車緩緩在進山口停下,隨後,後方的幾輛警務越野也依次跟上。賀青利落地戴上耳麥,壓低聲音,嚴肅地向隊員們通報:“小組分散,信號保持通暢,注意地形。林照可能藏身此處,也可能……在等我們。”說完,他率先推開車門,小心翼翼地踏入這片略顯荒蕪的林地。
    風吹過荒涼的林地,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是大地在低聲訴說著不為人知的故事。三十分鍾後,他們終於抵達了那棟祖屋。
    屋前是一片荒蕪的菜地,曾經的籬笆早已坍塌,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像是一位垂暮的老人,無力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一口水井被一塊略顯鏽跡的鐵皮蓋住,井口邊緣長滿了青苔,似乎在默默見證著時光的流逝。木門斑駁不堪,曆經風雨侵蝕,上麵的油漆早已剝落,露出坑窪不平的木質紋理。原本鎖住門的鎖被剪斷,隨意地丟在一旁,像是被人遺棄的玩具。
    屋內的擺設極其簡單,一座土炕占據了屋子的一角,炕麵的席子有些破舊,邊緣處還破了幾個小洞。旁邊是一個老櫃,櫃門半掩著,發出輕微的嘎吱聲,仿佛在向人們訴說著往昔的故事。一張靠牆的書桌落滿了灰塵,輕輕一吹,便能揚起一小片塵土。然而,書桌上卻有一份紙筆是嶄新的,在這陳舊的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
    “他來過。”賀青蹲下身子,仔細查看地麵上若有若無的腳印,又拿起紙筆,輕輕摩挲著紙張的紋理,確認道。
    程望沒有立刻動手翻找,而是靜靜地站在屋子中間,緩緩環顧四周。他的目光敏銳而專注,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角落。突然,他的視線落在牆角的一個小布袋上。那是一個種子袋,袋子上貼著一張陳舊的標簽:“援助種子計劃——2003年春季批次,花嶺鄉小學。”
    林楠湊過來看了看,眼神瞬間一凜,說道:“這東西……隻發給教師家庭。”
    程望緩緩蹲下身,動作輕柔地將布袋打開,裏麵隻有一把幹枯的豆子,在歲月的洗禮下,豆子早已失去了生機。然而,在豆子中間,卻夾著一張照片。那是一張舊照片,褪色嚴重,畫麵已經有些模糊,但仍能隱約看見五六個孩子穿著棉衣站在雪地上,臉上洋溢著純真的笑容。中間站著一位滿臉風霜的中年教師,他的眼神中透著溫和與堅毅。
    程望一眼就認得出,那是年輕時的秦言。照片中的秦言,身姿挺拔,盡管麵容被歲月侵蝕,但眼神中對教育的熱愛與執著依舊清晰可見。程望不禁想到,秦言曾經或許就是拿著這些種子,在課堂上給孩子們講述生命的奇跡與希望的力量。而照片中的孩子們,他們現在又在哪裏呢?他們是否知道秦言老師後來的遭遇?這些疑問在程望心中一閃而過。
    “林照留下這張照片,是想我們看到。”程望喃喃自語,聲音中帶著一絲思索。他試圖從這張照片中解讀出林照的內心世界,林照想要通過這張照片傳達什麽信息呢?是對過去純真歲月的懷念,還是對老師不公遭遇的無聲控訴?
    “那他人呢?”賀青壓低聲音,眼神警惕地看向四周,手中緊緊握著配槍,仿佛林照會隨時從某個角落竄出來。
    程望沒有回答。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掃過書桌上那張幹淨的紙。他慢慢地走過去,每一步都邁得沉穩而緩慢,仿佛這短短的幾步路,承載著整個案件的重量。他輕輕撿起那張紙,發現上麵已然寫好了一段話:
    【有人說,教育是點亮別人的燈。可是誰替老師點燈?
    當他陷入黑夜,是我撿起了他的火。
    如今,我將這火還給黑夜。】
    ——.z.
    賀青低聲說:“他在這寫下遺言?”
    “這不是遺言。”程望平靜地回答,眼神中透著對林照行為的深刻理解,“這是邀約。他要我來和他對話。”
    話音剛落,他腰間的對講機突然響了起來,聲音在安靜的屋內顯得格外突兀:“報告!南坡樹林發現足跡,一人單行,方向未知!”
    程望幾步走到屋外,順著南坡望去,隻見斜陽穿透稀疏的樹林,斑駁的樹影像是一片片破碎的拚圖,散落在地上。風輕輕吹過,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對峙奏響前奏。
    他沒有絲毫猶豫,果斷地說道:“我們兩人一組,搜索山林,別打草驚蛇。他還在附近。”說完,他迅速與身邊的隊員組成一組,小心翼翼地朝著南坡樹林的方向走去。
    ……
    林照此刻,靜靜地站在一棵老槐樹下。他穿著一件深灰色舊夾克,夾克上的拉鏈有些破損,隨意地耷拉著。臉上胡茬未刮,顯得有些憔悴,但神情卻平靜如水,仿佛世間的一切都已無法再激起他內心的波瀾。他手中握著一個小型錄音機,反複播放著一段錄音:
    【……你不是學法律的料。你太敏銳。適合做案頭分析。】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背後是什麽,你就要比真相更冷靜。】
    這是秦言的聲音。那熟悉的聲音,仿佛帶著他穿越時光的隧道,回到了高三那年。那是他唯一一次主動和老師談未來。當時,所有人都鼓勵他學金融、出國,說那樣“出息”,隻有秦言說:“你應該成為那個撥開迷霧的人。”
    而如今,他撥開了一切,卻隻能靠一套“準罪犯的邏輯”來講述老師被世界傷害的真相。
    “老師,我做到了。”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如同風中的歎息,“但沒有人想聽。”
    林照緩緩抬起頭,看向樹林邊的陽光。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線,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就在這時,他看到那裏正有一道身影緩緩逼近。
    程望。
    兩人四目相對。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以及他們之間那複雜而又微妙的情感糾葛。
    “你是第一個一個人來的。”林照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許久沒有開口說話。
    程望沒有掏槍,也沒有靠近,而是穩穩地站定,目光平靜地看著林照,緩緩說道:“你沒打算逃。你隻是希望被一個理解你的人抓。”程望在來之前,基於對林照心理畫像的深入研究,他深知林照的內心世界。林照精心策劃了這一切,他的每一步都經過深思熟慮,他選擇回到這裏,絕不是為了逃避。他希望有人能夠真正理解他的行為動機,理解他心中對正義的執著追求,哪怕這種追求是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呈現。
    “你不理解我。”林照冷笑一聲,笑容中帶著一絲苦澀與無奈。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真正體會他這些年來內心的痛苦與掙紮,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為老師討回公道的決心。
    “我不理解你的做法,但我理解你想維護的東西。”程望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敲打著林照的內心,“正義。”程望明白,林照的行為雖然觸犯了法律,但他的出發點是對正義的渴望。在林照眼中,老師秦言遭受了不公的對待,那些傷害老師的人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所以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扞衛心中的正義。
    林照沒有笑,隻是喃喃地問道:“那你覺得,什麽是正義?”這個問題,他在心中已經問了無數遍,卻始終沒有找到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案。
    “讓該承受後果的人承擔後果。”程望回答得斬釘截鐵,“但不是用血。”程望深知,法律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底線,雖然它可能存在一些不完美的地方,但絕不能用違法的手段去追求所謂的正義。任何超越法律界限的行為,最終隻會讓更多的人受到傷害。
    “可法律沒有給他們後果。”林照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絲憤怒與不甘。他想起老師秦言在麵對那些無端指責時的無助,想起老師在孤獨中死去的情景,心中的怒火再次燃燒起來。在他看來,法律在這個時候顯得如此無力,它沒有為老師討回公道,沒有讓那些造謠生事、惡意中傷老師的人受到應有的製裁。
    “那你為什麽不當警察?”程望看著林照,目光中帶著一絲審視與思考。他試圖通過這個問題,引導林照重新審視自己的行為,讓他明白,維護正義有更合法、更有效的途徑。
    林照沉默了。他低下頭,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與痛苦。過了許久,他才低聲說:“因為我曾信過,法律是中立的,是冰冷卻可以燃燒的。但我看著老師一天天垮下去,沒人幫他——那些人,寫謠言、造指控、公開舉報,然後在他死後,又說‘他其實是個好人’。我看見他死,也看見了‘正義’的屍體。”林照的聲音有些顫抖,那些痛苦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他曾經對法律充滿了信任,相信法律會給予每個人公平的裁決。然而,老師的遭遇卻讓他的信念徹底崩塌。他看到了人性的醜惡,看到了法律在某些時候的蒼白無力。
    “所以你決定複仇?”程望輕聲問道,他的聲音中沒有指責,隻有對林照內心世界的探尋。
    “不是複仇,是交賬。”林照低聲道,語氣中帶著一種決絕,“他們欠老師一個公道。老師欠我一個句點。我做完了。”林照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不僅僅是為了給老師報仇,更是為了給這段痛苦的經曆畫上一個句號。他要讓那些傷害老師的人付出代價,讓老師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安息。
    程望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深邃而複雜,像是看著深水中漂浮不定的影子。他深知,林照的內心充滿了矛盾與掙紮,他的行為雖然不可取,但他的遭遇卻讓人感到同情。
    “你知道你做了什麽,也知道會有什麽代價。可你還來了。為什麽?”程望再次問道,他希望能夠從林照的回答中,找到解開他內心謎團的最後一把鑰匙。
    林照緩緩從衣袋中掏出一樣東西——是一封舊信。信的紙張已經有些泛黃,邊緣處也有些破損,看得出它經過了歲月的洗禮。
    “我在國外的時候,收到這封信。”林照說道,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追憶。
    他遞過去,程望接過,小心翼翼地打開——是秦言去世前半年寫的一封信,落款卻是未寄出:
    【……林照,不知你在哪。為師已不再教書,眾聲喧嘩,無力辯解。
    教育之路,是孤獨的,也是悲哀的。我唯願你平安,無需為我受苦。
    若你記得我,請記得我不曾期望你報答,隻盼你活得有尊嚴,有愛心,有獨立之思。】
    ——秦言
    林照低聲說:“你說得對,程警官。我不是要複仇……我隻是活得太久,終於變成了老師最不希望我變成的人。”他的眼神在落日中漸漸收斂,像是從心底坍縮。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追求所謂“正義”的道路上,已經迷失了方向,背離了老師對他的期望。
    他慢慢轉身,背對著程望,緩緩舉起雙手:“我不掙紮,你來結束這一切。”那一刻,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仿佛卸下了身上沉重的枷鎖。
    程望走上前,從腰間拿出手銬,動作輕柔卻又堅定地為他戴上。那一刻,沒有怒吼、沒有掙紮,隻有林間的風和落葉,還有空氣裏一種蒼涼、靜默的悲愴。風依舊輕輕地吹著,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為這段悲傷的故事吟唱著挽歌。
    “林照,你是否知道你所涉的行為性質?”程望低聲問,他的聲音在風中有些模糊,但卻清晰地傳進了林照的耳朵裏。
    “知道。”林照回答得很幹脆,他已經做好了接受一切後果的準備。
    “是否有協助者?”程望繼續問道,他的目光緊緊盯著林照的背影,試圖從他的回答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沒有。全是我一個人。”林照的聲音中沒有絲毫猶豫,他知道,自己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你有什麽想說?”程望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一些,他能感受到林照此刻內心的痛苦與無奈。
    林照沉默許久,終於說出一句話:“你相信,人心中的成見,能被改變嗎?”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問程望,更是他對這個世界的一種質疑。在他的經曆中,他看到了人們對老師的成見,那些無端的指責和誤解,最終導致了老師的悲劇。他不知道,這種根深蒂固的成見是否能夠被改變。
    程望答:“不能被消除,但可以被理解。”程望深知,人心中的成見往往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很難完全消除。但是,通過溝通、理解和包容,或許能夠讓人們更加客觀地看待問題,減少因成見而產生的傷害。
    林照閉上眼,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對程望回答的認可,也有對自己命運的無奈。
    程望押著他下山,日頭已經沉到山脊之後。林間光影交錯,仿佛他們都被那片沉默的暮色吞沒。
    案件至此,真相大白。然而,誰是惡?誰是正義?在這條追索的道路上,或許永遠無法清晰分辨。林照為了給老師討回公道,不惜走上犯罪的道路,他的行為雖然觸犯了法律,但他的動機卻讓人感到同情。而那些曾經傷害秦言的人,他們的行為看似沒有直接的法律責任,但卻在道德層麵上受到了譴責。這一切,都讓程望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們隻是遙遙望見正義的形狀,卻發現,在現實的迷霧中,正義的輪廓是如此模糊,需要人們不斷地去探尋、去思考,如何才能真正實現公平與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