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戈壁灘,西風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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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西北,戈壁灘。
    西風農場。
    毒辣的日頭,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球,懸掛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上。
    炙烤著這片,早已被風沙侵蝕得,千瘡百孔的,幹裂大地。
    放眼望去,除了無盡的黃沙,和偶爾才能看到一兩株,頑強地掙紮在生死邊緣的,駱駝刺之外。
    再也看不到任何的……
    生命氣息。
    這裏,是真正的,不毛之地。
    是被人遺忘的,死亡之海。
    “都他娘的給老子快點!”
    “一個個的,都想偷懶耍滑是吧?!”
    一陣粗野而又充滿了暴戾的咆哮聲,打破了這片戈壁的死寂。
    隻見,一個身材魁梧,皮膚被曬得黝黑發亮,如同鐵塔一般的中年男人。
    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揮舞著手中的皮鞭。
    對著底下那些,正在烈日之下,艱難地開墾著荒地的“犯人”們,破口大罵!
    他叫馬衛國,是這個西風農場的場長。
    也是這裏,名副其實的……
    土皇帝!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隊伍最後麵,一個看起來文質彬彬,但卻骨瘦如柴,動作遲緩的老者身上。
    “蘇文斌!”
    馬衛國催動著胯下的駿馬,幾步就衝到了那個老者的麵前。
    居高臨下地,用手中的馬鞭,指著他的鼻子,厲聲喝道:
    “你個臭老九!又在這裏給老子磨洋工?!”
    那個被稱為蘇文斌的老者,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戴著一副,鏡腿早已斷裂,用發黃的膠布,胡亂纏繞了好幾圈的舊眼鏡。
    鏡片後麵那雙,本應該充滿了智慧和儒雅的眼眸,此刻,卻隻剩下了無盡的,麻木和……
    死灰。
    他,正是蘇曉梅的父親。
    曾經,滬上複旦大學,最年輕,也最負盛名的……
    曆史係教授——
    蘇文斌!
    “馬……馬場長……我……我有點中暑……頭暈……”
    蘇文斌用一種近乎於哀求的,虛弱的聲音,解釋道。
    “中暑?!頭暈?!”
    馬衛國聞言,臉上,卻露出了一抹,充滿了鄙夷和殘忍的冷笑!
    “我看你他娘的,就是思想上出了問題!”
    “是不是……還在做你那個,資產階級的春秋大夢啊?!”
    馬衛國的聲音,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和羞辱!
    “像你這種,不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頑固分子!就得狠狠地操練!”
    說著,他猛地揚起手中的馬鞭!
    “啪!”
    一聲脆響!
    那條浸滿了鹽水的皮鞭,狠狠地,抽在了蘇文斌那早已被烈日曬得,如同枯樹皮一般的後背上!
    一道猙獰的血痕,瞬間就浮現了出來!
    “罰你今天不準吃飯!”
    馬衛國看著那個,因為劇痛而蜷縮在地上的老者,眼中,沒有絲毫的憐憫!
    “再去!把東頭的那幾個豬圈,都給老子,裏裏外外,清掃幹淨了!”
    “什麽時候幹完,什麽時候才能休息!”
    ……
    夜晚,終於降臨。
    戈壁灘上的溫度,驟然下降。
    刀子一般的寒風,呼嘯著,卷起漫天的黃沙。
    如同鬼哭狼嚎一般,拍打著那幾排,低矮而又破舊的土坯房。
    蘇文斌被人,像拖死狗一樣。
    拖回了那個,十幾個人擠在一起,連轉身都困難的,大通鋪。
    他渾身是傷,每一處關節,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劇烈地疼痛著。
    在這農場之中,馬場長對他十分憎惡,在其屢次三番的惡意針對下……
    蘇文斌已經隱隱感覺道,自己這把老骨頭,怕是……
    撐不了多久了。
    他不想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他還有牽掛!
    他還有……
    他那兩個,讓他引以為傲,卻又讓他充滿了無盡愧疚的……
    女兒!
    他緩緩地,從自己那件,早已被汗水浸透,散發著一股酸臭味的貼身衣物裏。
    顫顫巍巍地,摸出了一張,被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
    全家福。
    照片上,年輕時的他,意氣風發,妻子溫柔賢淑,尚在繈褓中的女兒,更是笑得天真爛漫。
    看著照片上,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兒。
    蘇文斌那雙早已幹涸的眼眶裏,終於,緩緩地,滲出了一滴,渾濁的……
    老淚。
    “曉梅……愛蓮……我的女兒……”
    “爹……對不起你們啊……”
    他知道,自己,怕是再也見不到自己那,遠在千裏之外的女兒了。
    就在這時,同監舍一個獲得批準,即將離開此處的年輕人,悄悄地,湊了過來。
    “蘇教授……這是我省下來的半個窩頭……您……您快吃了吧……”
    那個年輕人,看著蘇文斌那淒慘的模樣,眼中,閃過了一絲不忍。
    蘇文斌沒有去接那個窩頭。
    他隻是用一種,充滿了期盼和哀求的目光,看著那個年輕人。
    “小……小王……我……我求你一件事……”
    他顫抖著手,從懷裏摸出了一小截,早已被磨得隻剩下筆尖的鉛筆頭。
    和一張,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發黃的信紙。
    “等……等出去了……你……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封信……帶給我女兒……”
    “我……我這輩子……怕是……再也還不清你的恩情了……”
    說著,他便不顧身上的劇痛,掙紮著,就要給那個年輕人,跪下!
    “哎!蘇教授!您……您這是幹什麽啊!”
    那個年輕人見狀,連忙將他扶住,眼圈,也忍不住紅了。
    蘇文斌不再說話。
    他趴在冰冷的土炕上,就著昏暗的油燈。
    用那隻,早已被繁重的體力勞動,折磨得,不斷顫抖的手。
    一筆一劃地,開始書寫……
    他人生中,最後的一封……
    家書。
    他要將自己這輩子,對女兒所有的思念和虧欠,都寫進這封,可能永遠也寄不出去的……
    信裏。
    算是,與自己那可憐的女兒們,作……
    最後的告別。
    ……
    ……
    夜,深了。
    紅旗大隊,靠近河邊的空地上,早已聚滿了人。
    黑漆漆的河麵上,隻有天上的幾顆疏星,倒映出點點寒光。
    晚風,帶著一絲水汽的涼意,吹拂著人們焦灼的臉龐。
    李鐵柱的爹李大山,沉默地蹲在一塊岩石上,吧嗒吧嗒地抽著嗆人的旱煙。
    目光死死地盯著那片,通往縣城的,漆黑的水域。
    他雖然一言不發,但那緊鎖的眉頭,和時不時就攥緊了的拳頭,卻早已暴露了他內心的,滔天巨浪。
    張桂芳則裹著一件破舊的棉襖,靠在女兒招娣的懷裏。
    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如同擂鼓一般,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老天爺保佑……保佑我娃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啊……”
    “嬸子,您就放一百個心吧!”
    一旁的知青李紅,一邊輕輕地拍著張桂芳的後背,安慰道:
    “鐵柱是什麽人啊!他可是咱們的大英雄!那王東海再怎麽不是東西,也不敢把他怎麽樣的!”
    “就是!李大娘!”
    另一個知青王衛國也跟著附和,“鐵柱吉人自有天相!他既然敢一個人去,就一定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您和叔就別太擔心了!”
    話雖如此,但他們那緊鎖的眉頭,和不時望向遠方水麵的焦慮眼神,卻早已出賣了他們內心的不安。
    周書記和牛大夯等人,也同樣是一臉的凝重,帶著幾十個民兵,在岸邊來回踱步,翹首以盼。
    他們知道,李鐵柱這一去,麵對的不僅僅是王東海一個官僚,而是整個青陽縣,盤根錯節了幾十年的……
    官僚體係!
    是福是禍,是生是死,誰也說不準。
    “他娘的!李隊長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
    牛大夯將手中的步槍,狠狠地往地上一頓,發出一聲悶響!
    “俺老牛!第一個帶人殺回縣城!把那王家的狗窩,給它掀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等待之中,遠方的水麵上,突然傳來了一陣若有若無的,馬達轟鳴聲。
    “快看!有船!”
    一個眼尖的民兵,突然指著遠方的黑暗,失聲驚呼道!
    瞬間!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朝著那個正在飛速靠近的黑點,聚焦了過去!
    心,也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船,越來越近。
    借著岸邊那微弱的火光,眾人終於看清了船上那兩個,相依而立的熟悉身影。
    是李鐵柱!
    是蘇曉梅!
    他們回來了!
    “回來了!李隊長他們回來了!”
    “太好了!我就知道!李隊長他肯定不會有事的!”
    一陣充滿了狂喜和如釋重負的歡呼聲,瞬間就打破了這片河灘的死寂!
    牛大夯等人,更是如同打了勝仗的將軍一般,激動得嗷嗷直叫。
    揮舞著手中的武器,朝著岸邊,猛衝了過去!
    張桂芳和李大山,更是老淚縱橫,相互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迎了上去!
    然而!
    當船,緩緩地停靠在岸邊,當眾人,終於看清李鐵柱那副模樣的瞬間——
    整個河灘,再次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隻見,李鐵柱依舊穿著那件,早已破舊不堪的粗布衣衫。
    但那件衣服,卻早已被大片大片的,早已幹涸發黑的血跡,給徹底浸透了!
    那濃鬱的血腥味,混合著河水的濕氣,撲麵而來。
    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感到了一陣陣的心悸和……
    窒息!
    “鐵……鐵柱!你……你這是怎麽了?!”
    張桂芳看著自己兒子那副渾身浴血的模樣,隻覺得眼前一黑,差點就暈了過去!
    “哥!你……你受傷了?!”
    三個妹妹見狀,也都嚇得是花容失色,聲音都帶著哭腔!
    “沒事。”
    李鐵柱的臉上,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表情。
    他從船上跳了下來,先是將蘇曉梅,穩穩地扶上了岸。
    然後,才轉過頭,對著眾人,用一種平淡到近乎不負責任的語氣,說道:
    “就中了兩槍,皮外傷而已。”
    “其他的,都是別人的血。”
    此話一出!
    全場再次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中了兩槍?!
    皮外傷而已?!
    其他的……都是別人的血?!
    這……
    這他娘的是在縣城裏,經曆了一場怎樣慘烈的大戰啊?!